第十八章 不夜
琴太微这一向都不回虚白室,夜间只在内室榻上和衣而寐,备着杨楝要人端茶倒水,又或是被梦魇住了出汗,也要及时替他擦洗更衣,防着天冷受凉。如此日夜折腾,原不觉得累,及至他一日日精神见好,她倒渐渐困顿不堪,晚间便说要挪回虚白室去。
杨楝自然不肯放她走:“那边的屋子靠水,本来就凉,又不能烧地龙,怎么过夜?”
“你不是一向最怕人吵,房里不许留人吗?”她奇道,“先时病着不能离人,如今也……”
“我不怕吵。”他皱眉道。
“你不怕我还怕呢。”她哀告道,“你且让我睡一个好觉再过来。不然累死了我,谁服侍你?”
“你留在这边睡,我不吵你就是。”
琴太微拿他无法,只得留下。他连着安生了两个晚上不曾叫她,她心中反倒疑惑起来,挨到第三晚,果然被杯盏碰撞的声音惊醒了。
“做什么呀,”她半支起身,迷迷糊糊问道,“可是要喝茶?”
“喝过了。”他蹒跚着挪到她的卧榻边,“你要不要?”
她果然有些渴了,见他手里还有半杯茶,便伸头凑过去一气喝尽,才催着:“快回去躺着,谁让你下床的?”
他却不走,只道:“醒了睡不着,你陪我说会儿话。”
她挣扎着爬起来收好茶杯,回头见他已经坐到了榻上,只得过去替他围好被子。
“一直想问你来……”他说,“你熏的什么香?被子里的味道这么好闻。”
她抱怨道:“我怕冷,榻下藏了个熏笼。天天这么熏着,岂有不香的,都快变成一块熏肉了。”
他呵呵直笑,便说要尝尝熏肉的味道。她自然不肯,连声叱道“没有肉吃也不能咬我”,厮闹一回,到底被他扑住,轻咬了一下耳朵。她羞恼不堪,抢过被子就钻了进去,把自己裹成一个春卷。正要撵他走,却听他忽然换了正经腔调,问着:“那么熏笼里又是放的什么香?”
“病了一场,越发糊涂了!”她咬牙道,“还不就是你自己每日用的松窗龙脑香。”
“不是吧……”他疑惑道,“我觉着大不同。”
“怎么不是?你要不嫌麻烦,掀开熏笼看看就知道。”
“松窗龙脑,香气冷如冰雪。”他说,“我闻到的香味却不是那样,带点花果的清甜,有点像桂花糖莲子羹的味道。”
她努力嗅了嗅,并没有觉出他所说的区别来,还是那个清冷入髓的松窗龙脑。正疑心他是不是真的饿了,又听他说:“莫非香气在你身上走了一遭,变得不同了?”
他的声音忽然低沉模糊,她觉得不妥,连忙爬起来,把被子一卷抛给他:“既然喜欢这味道,被子就让给你了,快快拿回你床上去。”
他犹豫了一下,颇不乐意地披了她的被子走了。她瞪着眼在榻上躺了小半个时辰,才觉得冷极,只好起来去他床上找被子。他卷着她的被子睡着了,唇间微有笑意,似乎好梦清长。她痴痴地看了一会儿,忽然觉得房中明亮得有些奇怪,窗纸透白,更鼓却只敲了三下。
踮着脚出门窥看,只觉寒气拂脸,清辉映目,天地间飞舞的尽是细细碎碎的银白星子。原来是今冬的第一场雪,已经落下来了。
“外头是不是下雪了?”
忽听见他在里面问话,她连忙掩上门,钻回暖阁里:“飘了些雪星子,你怎么知道的?”
“听见的。”
“尽是胡说。”她嗔道,“雪落在地上,一点声音也没有的。听风听雨倒也罢了,自来就没有什么听雪,你又从哪里听了来?”
他在被子里嗤笑:“你也算读过几本书,竟不记得王黄州有句——白纸糊窗堪听雪,红炉着火别藏春。雪怎么就听不得了?”
她屏声听了一会儿,果真听见窸窸窣窣的微响,似小风穿林,又似有人隔墙窃窃私语。想来新雪湿润,一点点打湿了窗纸。
“我不喜欢下雪。”他喃喃道,“小时候天一下雪,就哪里都去不得,只能在书房练字,愈发像坐牢一样。”
她俯身掖了掖帐子角:“快睡吧。”
这场雪却是极大,到次日上午还未停歇。郑半山顶着一头鹅毛似的雪片儿过来请脉,换完敷料,写好方子,冷不防说一句:“琴娘子也憔悴了,想来这些日子十分劳累。”
“郑叔叔言重,我还好。”琴太微觉得他意有所指,颇感羞惭,俯身为杨楝系上衣带,便捧着水盂手巾慌忙走开。
郑半山往来于各宫之间,也会趁着诊病时机将要紧信息告诉给杨楝知道,出门时却见琴太微裹着披风立在廊下,像是等了他许久,遂笑道:“殿下已无大碍,断骨长得挺周全的,伤口也没有溃烂。如今只是久卧体虚,只消安养些时日,到过年时必然痊愈。琴娘子大可放心。”
琴太微点头致谢,又道:“我送叔叔一程?”
“天冷路滑,不敢劳烦。”郑半山道,“娘子面色不佳,我那里合了些八珍益母丸,回头让人给你送一些来,每天用温水送服一剂。”
“殿下可吃得这个?”琴太微又问,“瞧着他比先时瘦了许多。”
“他倒不必,给他开的汤药尽够了。八珍益母丸是妇人药,于他反倒无益。”郑半山道,“你先时受过几回伤,虽然不曾落下病根,到底伤了先天元气,须得好好调养一番,免得将来妨碍生养。”
琴太微不知如何应答,垂着头满面绯红。
郑半山摇头笑笑,遂另提话头:“还有桩事情,好教你得知,沈女史现已位列淑女,来年开春便册封康王妃。”
“竟是她。”琴太微惊道,“怎么会选上她?”
“沈女史一向深得皇后提携,”郑半山道,“选她不算意外。”
琴太微又问:“才刚出了大长公主丧期,就要为康王办婚事了吗?”
徐皇后为康王选妃之事拖延良久,一旦定下人选则片刻倒是不曾迟疑。一想到沈夜非但不能出宫还家,余生还要伴着一个痴儿度日,琴太微心中竟有些没来由的愧疚。不知她是否当真愿意,然而愿意不愿意,何曾能由她自己说出口。
“福王那边大局已定,康王的事也就不便再耽搁。”郑半山道,“皇后护子,定会加倍厚待康王妃,你不必为她担心。”
“这个我倒是从来不曾担心。皇后即便是待我们这些寻常宫人,也都仁善如同慈母……”琴太微怅然道。
郑半山眯着眼睛瞧她,对此话不置可否。
她犹豫不敢言,见郑半山抬脚欲走,终于鼓起勇气道:“郑叔叔,不知能不能求您帮个忙……”
“你说吧。”郑半山道。
“叔叔在清宁宫走动,想来能常见到太后老娘娘。能不能请您进言……或者有什么方便的时机……或者提醒一下……请老娘娘她……”她不知该怎么说,用字颠三倒四,末了终于道:“请太后赏个恩典。”
“你要什么恩典?”
她急忙摇头道:“不是我。我是想为殿下求一个恩典。”
郑半山呵呵一笑,压低声音道:“你不用乱想。如今的情势对徵王殿下有利,他一星半点儿的危险都没有。倒是太后自己,如今愁烦得很。”
“我不是这个意思……”琴太微愈发不知道该怎么说,提到太后二字她自己心中尚有余悸,“殿下病了这些时,几乎送掉了性命。宫中是有些赏赐,帝后也遣了内侍来看过情形……但是……”
但是什么呢?但是却并无一人亲来探望,大约局势凶险,人人自危,顾不得这些。但怎能连一句温和些的安慰都没有……
郑半山似乎明白了:“殿下说什么了?”
“没有。”她摇摇头,“他什么也没有说。可是,殿下没有父母,只有太后老娘娘……”
“帝王家素来如此。”郑半山截断她的话,“你入宫一年当有所体悟。”
“是我孟浪了。”她垂头认错。
“你当想到太后如今的境况。”郑半山叹道,“何况,殿下毕竟是在受罚软禁之中,太后若过来探望殿下,岂不是让皇上难堪?眼下忠靖府又是岌岌可危的情形。”
老太监小心地踩着积雪慢慢走远,猩红斗篷的背影后面落下一行泥黑足迹。琴太微独自在太液池边站着,看了一回雪景,怅怅然回到房中,见杨楝坐在窗下,支着头读书,半天不曾翻过一页。茶水还是温热的,一口也没喝。
“还是原先的方子吗?”他问道。
“略改了几味,跟先前差不多。”
他拿过药方看了一眼,眉头就拧起来了。
她会错了意,只道:“有二钱甘草,不是很苦的。回头让厨房再蒸一碗糖酥酪来。”
“倒是不苦。只这忌荤腥油腻的,到底要忌到什么时候……”他小声叹着。
她扑哧一笑:“下次你自己和郑叔叔说,不许他再写这句话了。”
宣纸上已落下了九片朱砂染就的梅瓣,再添上是日这一笔,便是一对双生花。自冬至到今日,已是十天了。她一边呵着冻冷的手指头,一边打量着画纸,琢磨如何下笔。
“怎么连手炉也不拿一个。”他笑着捉过她的手焐了一会儿,顺势将人挽到身边。她不敢回头看他,赶快抓起笔,两下把梅瓣勾好,却问:“画得好不好?”
“不好,你的手在抖。”他摇头。
她一时气恼,就要再画一瓣,亏得他立刻捉住手腕:“急什么?怎么把明天的也画了?”
“偏要今日全都画了。”她也不肯松手,“免得天天数日子,好生麻烦。我这里一口气画完了,也许明儿就开春了呢。”
“开春又怎样?”他道,“我可不要这么快就开春,这么躲着多好。”
她一出神,手中的笔倒被他倒捋了去。他笑着扳过她的脸,做势要点那海棠轻绽的柔软朱唇。
“这个胭脂不能画脸的!”她挣扎道。
他搁下笔,低头吻住她的嘴唇,细细抿了一回才放开,却淡然道:“你太心急了,这才下第一场雪呢。”
她呆了片刻才品过滋味来。他仍旧闲闲地搂着她,神色却平静得出奇。只有唇间的袅袅余温和他耳下的一丝红晕,告诉她方才她并不是碰了别的什么东西。
“我去换杯热茶来。”她终于想出一句话,溜下炕跑开了。
他低头闷笑了一回,将她抛在桌上的消寒图拾起,亲手挂在墙上,端详多时。又想起多年以前的某个冬日,亦是深宫禁闭之中,曾有人悄悄送他一幅消寒图,大约是教他画着梅花数日子,以消遣寂寞。那人给了画纸,却忘了给颜色。他只好用墨笔数着白色的花瓣,心中猜测着梅花数完天地回春时会有什么结果。可最后的结局,却是他怎么也不曾猜到的,乃至于多年来他都将消寒图视为可厌之物,连白梅花看着都嫌烦恼。
好在这一回还不曾输掉,不必将十四岁时的孤寂、难堪与无望再从头尝过,这算是不幸中一点万幸。甚至真有人一天天为他画消寒图,用一点点胭脂掩盖白雪的寒意。他觉得侥幸之极。可是这微小的温暖情意却是偷来的,原不该为他所有。
直到晚饭后,杨楝都没再看见琴太微。宫人们说琴娘子服了郑太监送的药,一直在耳房里午睡,杨楝便说休要打搅她。候到掌灯时分,却见她鼓鼓囊囊地抱着一个紫铜錾花大手炉过来了。众人皆知他两个有私房话要说,片刻间退得干干净净。琴太微努了努嘴教杨楝坐到桌边,忽然揭开铜炉盖子,变戏法似的掏出一只青花小盅来。
杨楝一瞬间呆住了。
她喜滋滋地掀开小盅盖,揭去一张油脂浸透的封纸,霎时间肉香扑鼻。她神秘兮兮地笑着道:“看看这‘红炉着火别藏春’。”
原来茶杯中齐齐码着指头大小的五花肉块,用炭火温焐了半日,焖得肉皮软糯,肥肉化成了汤汁,连瘦肉都酥烂得入口即化。他用银匙一点一点挖着,吃得十分香甜。
“好不好吃?”
他连连点头:“下次少放一点蜜。”
她轻轻哼了一声,算是应了这个“下次”,又道:“不是蜜。我用的雪花洋糖呢,最是滋补的。”
只得这小小的一茶杯,不过几口就见了底。他有些意犹未尽,又被她嘲笑:“已是找了最大的杯子,再多点手炉也焖不熟了,不过是偷着给你解解馋。等什么时候郑叔叔让你开荤了,叫厨房在大灶里焖一大盅,只怕你又没兴趣了。”
他怅然道:“上次吃手炉里焖的烧肉,还是在我娘那里。她在山上住着,平日都是茹素。只有每年冬天我去看她时,她才用手炉做一点子烧肉给我吃。原来你们南省人都会做这个,连味道都差不多。”
“这倒不是南省人都会,我家从前就不做的。后来一个别家过来的老妈妈做过几回,我觉得有趣,就学了来。”
“谁家?”
“我也不知道是谁家。”她瞧着他,小心地问,“就知道他后来姓了陆……”
他点头道:“原来你就是为了问这个。”
“这怎么说?”她恼了,一把收过杯子,“你就不告诉我,也是有肉吃的!何必呢!”
他忍不住笑了,自家倒有些羞愧,想了想终于道:“当年他被你父亲救出,才改的姓陆,只说是陆老将军收养的孤儿,生父死在北海军中了。其实,他本来姓崔,是我的表兄。当年崔家本是满门抄斩的,好在还有他活下来了。”
“竟是这样。”她叹道,“我从小就觉得他身上有天大的秘密,原来是太子妃的家人。难怪爹爹一直守口如瓶。”
“你们小时候很是相熟吗?”
“倒也没有。陆家哥哥长我十多岁呢。他跟着我父亲读了一年书。我才刚开始认字时,他就回陆家去了。他的乳娘顾氏留在我家,一直照顾我,又随着我到谢家,她跟我倒是极亲厚。我入宫之后,听说顾婆婆也被舅母遣走了。后来才知道陆家哥哥回来以后把她找了去,偏生她认得谆谆的姨婆……”她说着说着,觉得他的脸色不大自在,不觉心虚道,“殿下是什么时候知道我和他有往来……”
他并没有发火,只是说:“你觉得你什么事情能瞒得住我?”
“你不要为难谆谆……”她垂头道,“原是陆家哥哥怕我在宫里受委屈,才找她打听的。他只是受过我父亲照顾,没有别的意思。”
“……陆文瑾真是有本事。”他哼了一声。
她有些急了,立刻辩白道:“若不是我们知道上哪里找他,这回怎么来得及叫他去帮你?你走之前叫我把珠子找出来,不就是这个意思吗?”
真不是这个意思。他自知这一回难免遇险,实指着陆文瑾能够设法带她离开,免受自己牵连。先前琴太微还在皇史宬时,郑半山就这么安排过,小陆也是答应过的。但是,她居然是会错了意吗……他觉得万分侥幸,又觉出这侥幸之中藏着无法启齿的惆怅。他不再追问,只是轻轻将她揽至怀中以示安抚。“那天你是不是吓坏了?”他柔声问。
她点了点头,然则又说:“也还好。”
“其实我也害怕……”他喟叹着,“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活着。”
她听见他胸膛里的声音,沉稳得不够真实。她忽想起那一天,陆文瑾从奉天殿一路飞驰过来,马背上抱下一具血肉模糊的身体。他不知道她曾经紧张到彻夜不眠,一遍又一遍翻检文书,忍受各种传言的折磨。不知道她曾经躲在被子里流泪,而后用冷水将泪痕拭去,连谆谆都不教看见。她也尝过一回从生到死,死而复生的滋味。她从不知道自己会做这样的事,所以他也不会明白。但是……也许他都明白。她疑惑着抬头看他,而他也正好奇地盯着自己,似乎要看到她心底去,也似乎真的看出了什么。
她忽然觉得无限委屈,展开手臂竭力去抱他。他的嘴唇如期而至,热切地与她缠吻。
“别这样,”一双无力的手臂总算抵在他胸前,她略微挣开一点,道,“偷着给你吃了肉,又要……我这罪过可大了,还是等你好些吧……”
“你到底要怎样!”他有点恼怒。
她有点茫然,忽然见他那张清秀的脸庞如抹了胭脂一般绯红,竟然好笑起来,咬牙推开他,“我又跑不掉的。”
他亦觉乏力,只得放了手。
“你挨打那一回,我就知道了。”他朝着墙壁闷声道。
她不敢应声,忙收拾了手炉杯盏,急急忙忙往外走。走过廊下时被雪水一滑,把杯子跌了个粉碎,便有值夜的宫人喊着“娘子仔细脚下”,冲过来捡瓷片儿。她默默退开,袖着手站在卷棚下发呆。
这时雪下得更大了,庭院中的积雪约有尺厚,廊底茶花、枝上松针、门前兽首、檐角仙人皆隐隐不见,天地间唯有无瑕的一片白,茫茫然不知何处是尽头。看得久了,眼目昏花,只觉天亦不是这个天,房子也不是这个房子,浑然一个玲珑剔透的琉璃胆瓶孤悬于尘世之外。
瓶中这可数的几尾小鱼儿,杨楝,还有她自己,全都被不知什么人封入这方寸之境,那些只言片语,些些伤感,点点笑意,恋恋怨怨,生生死死,全都只在这水晶壁上兜转来回,一丝儿活气透不出去。那青玉一般深沉幽谧的天穹上,不知是什么人一双巨眼,冷看着琉璃瓶中的小把戏,不言不语。忽然他从袖中伸出一根手指,将瓶子轻轻拨倒,于是天倾地覆水横流,一捧清泉化作飞雪四散而去。鱼儿还未看清发生了什么事,就白白枯死了。
遂又想起他写过的几句话“惊心草木皆兵,举目椿萱何在,累累如丧家之犬,圉圉似涸辙之鱼”。他说他“不爱下雪”,她这时忽然就明白了。雪夜教人勘透孤寂,这孤寂永无破解之径,正如这完璧一般的雪地上连一个足印也看不到。生是生在这里,死也走不出去,谁不是涸辙之鱼?
抱着手炉又回暖阁里,见杨楝躺在床上似是睡了,锦被未展,氅衣还裹在身上,不知是赌什么气。又只得上前替他宽衣盖被。
他自然并没睡着,亦懒得说话,只闭着眼由她服侍。忽而暗下来,被底一缕微凉,像是有只猫儿趁空钻进来,软软糯糯的一团,挨着他的背取暖。“阿楝……”她支吾道,“进去些,让点儿地方给我睡。”
“里头空得很,自己爬进去。”他含糊道。
她试着从他身上翻过去,被他一把拖进怀中。
“小心你的伤口。”她在他耳边轻声说。
他侧身抱住她,轻嗅着她身上的香气,缓慢地厮磨着,直到她身上的肌肤渐次发烫。她半阖着眼,看着他明月一般皎洁的头颅低垂在自己胸前,忽然想起春日里也是这张床上,半途而废的那一次。那时钻心入髓的痛楚,到如今退成了清淡却无法拭去的伤感。她换了一口气,觉察到自己的心不可遏制地狂跳起来。
“太微。”他似对着无限的虚空,喃喃地唤她的闺名,又像在叹息,“太微。”
她颤抖着半坐起来,为他除掉身上仅存的小衣。冬夜的寒香打在赤裸的肌肤上,激得她脑中一片空白,不管不顾地俯下身,紧紧地贴在一起。
还是很痛。他似乎也在忍着痛苦。她身上的每一寸肌肤都沾满了他的汗水,他也一样。就这样粘腻在一起,挣不开,抹不去,抵死缠绵,寸寸成灰。
好在他终归是久病体虚,这一番并不能十分尽兴。等她终于自云里跌下,他也停了下来,仍是抱着她。
过了良久,琴太微觉得他像是终于睡着了,爬起来打算收拾一下,不意他忽然翻身起来拖住她,只听“嘶”的一声。她攀着他背脊的指尖就触到了一股暖流。
她吓得顿时清醒了,连声叫他别动:“伤口又裂开了。”
肩上火辣辣地疼,仿佛被仇人的利刃狠狠劈开,一模一样的刺痛和冰冷再次袭来。他痛得神思迷乱,只是固执地抱紧了她,嘴里兀自念着:“不许走,不许走……”
她是再不好意思叫人进来,只得在床上摸了一圈,找到一条干净帕子,将血迹胡乱擦拭了,又将软枕紧紧压住他的背,希望借此止住流血。他倒也乖乖趴着任她料理。也不知压了多久,终于不再渗血了,他也痛过了,自顾自睡去。她已是酸软得双手双腿都不像自己了,一头倒在他身畔,连梦也不曾做得一个。
杨楝渐渐病愈,却并不教琴太微从暖阁中挪出,连窗下的卧榻也撤掉了。两人仍是终日耗在一处,白天焚香打围,弹琴写字,夜来枕上私语,被底缠绵,亲密如寻常人家夫妻一般。自他十四岁纳妃后,妻妾五六人,倒从未有人受如此恩遇。程宁颇感意外,亦觉此举逾矩。只是琴太微身份特别,也不能同普通侍妾一般看待,何况这时节太后闭宫修养,谁来管杨楝的房帷事?思来想去,劝谏的话也就统统吞进了肚子里。
待到画齐六朵梅花,看看岁暮又至,吃过腊八粥,转瞬便是年下。杨楝闭门思过,倒免了一切虚应故事,只交代命程宁带着人洒扫庭除,收拾屋宇,蒸些应节的点心,又教琴太微安排人手,给阖府大大小小的内官和宫人都置办了从头到脚一身新,赶在年前分发下去,好叫大家多少欢喜欢喜。
除夕那日众人都换了簇新衣裳,挨个儿上来给王爷磕头谢恩贺岁。杨楝负手立在廊下,看程宁给大家发银锞子,足足站了小半个时辰才算完事,笑着挥手让众人下去领宴。
琴太微见他这么有兴致,也凑趣说要赏。杨楝问她喜欢什么,她却道:“我喜欢什么殿下还不知道吗?总不过是些果子蜜饯罢了。”
“猜对了,”杨楝道,“果然就只有这个赏给你。”
却当真叫人拿过一个竹编的三层小提篮来,里面是一层各式花样的西洋饼,一层枣泥糕、栗子酥、笑靥儿、八宝梅花糕、糖莲子之类,还有满满一匣子梅苏丸。
“这个好!”她不觉莞尔,“王家铺子的梅子,别家没有他们做得好呢!”
她拈了一只梅子先喂到他唇边,笑道:“去年除夕在郑叔叔那里吃过一回,想不到今年还有呢。”
杨楝忍酸支吾道:“去年郑先生那里的梅子,就是我这儿送过去的,你该先谢我。”
她不觉一愣,依稀记起什么事情来,不及细想,却见徐未迟笑眯眯地端了一个剔红大圆盒子进来:“娘子的节礼送到了。”
掀开盒子一看,里面是整整齐齐一套累丝头面,金丝编结极尽细巧轻盈,不是寻常工匠的手艺,最难得是镶嵌既非宝石亦非明珠,竟是以红珊瑚枝条雕成各色花片缀于金丝之间,深深浅浅,宝光流离,乍如海棠花开满枝头。
“你爱穿绿,原本给你打了一套红宝头面,送来一瞧,颜色还是老气了些。正巧他们又替我寻了个珊瑚树来,我瞧着竟比原来的还好,就拿来镶这个了。可还喜欢?”
她早是喜欢得话都说不出来了,听见又砸了个珊瑚树,不觉念了声可惜。
“你戴给我看,就是一株活珊瑚天天在眼前了,还要什么珊瑚树。”他拣起一对樱桃红的圆珠子耳坠给她挂上,颇感有趣,又叫人来给她重新梳了头,亲自将一排分心、挑心、顶簪、掩鬓依次插戴上,镜中春色容光两相映,看得人眼睛都挪不开。
“往后可叫你珊瑚了。”
“才不要呢,”她轻嗔道,“珊瑚易碎,虽好看却不长久。”
他想了想觉得也是,然而既起了这个心,岂有轻易放过的,便又追问:“你的乳名是什么?”
“说了要被你笑话的,不告诉你。”她嘟囔道。
他少不得使出手段,逼迫了半天,总算问出答案,果然忍不住嘲笑了一回,却还要问:“表字呢?”
她皱眉道:“我进宫时还未及笄,哪里来的表字。”
他颇为满意:“原该等着我来给你取字,就叫皎皎。”
“这是疯了吗?”她一听便急了,“你自己爱吃那蒸饺,也不该管我都叫饺子!”
他听得笑了半天,才道:“到底是谁惦记吃饺子,却不知还有明月皎皎?”
“是何典故?”
“为你名列星官,又曾指点河汉。”他道,“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汉西流夜未央。”
她想了想,亦觉满意,嘴上却还是抵抗了一阵,又道:“既是这么说,我也要称你的字——凤实。”
他却没有答应。
过年之前,琴太微婉转提起文夫人还在朝天宫,过年总是要接她回来才好。
杨楝却淡淡道:“连我都还在禁闭中,怎么上山接她?”便别过不提。
琴太微暗暗纳罕,却又劝解不得。杨楝虽不怎么喜欢文粲然,一向也不曾故意薄待她。私下去问程宁,程宁亦摇头不知,只说据朝天宫的消息,文夫人躲在庵堂中修行,倒也稳妥无事。她自己前后琢磨一回,忽想起杨楝出事那天,在午门下跟着乔长卿、冯觉非等人哭丧臣工之中,其中并无右佥都御史文冠倬——如今该称为文侍郎了,徐党魁首赵崇勋罢官之后,却是文夫人的爹爹顶了兵部这个紧要位置。文冠倬一向跟皇帝跟得紧,又与沈弘让等清流领袖同声共气,用不了多久,大约会入阁的吧。
若是为了这个,那是谁也劝不得了。她私心里竟也乐得文粲然不在,遂不再提这个话。只暗中嘱咐程宁分些薪炭出来,从新裁的衣服里面挑选了几身上好的冬衣,又教厨房备些文夫人喜欢的素点心,一并悄悄地送到朝天宫去。
于是只有琴太微陪着杨楝过除夕。暖阁里摆下小宴,两人相对小酌,倒也其乐融融。爆竹声远远从大内那边传来,隔着一池西海似乎能看见鳌山灯火如柱,冲上夜霄。清馥殿这里,为着杨楝禁足,一概灯笼焰火也都免了,防着外人看见了烟气红光,要向皇帝面前说三道四。小内官们要在院中烧柏枝(火禺)岁,也叫杨楝差人赶了开去。
“不过烧几根柴火也不行吗?”琴太微笑道。
杨楝笑道:“倒不全是为了这个,柏枝烧起来香气炽烈。今晚我还要试新香,却不能让它搅了气味。”
这些日子左右无事,一直见他琢磨新的香方子,及至点起来,果然味道与从前似有不同,她仔细分辨着,道:“有松枝的香气,又有点梅香,龙脑的味道倒是稍微淡了些。这与原来的松窗龙脑香方子有多大区别?”
“多放了些今年新得的沉水,据说来自琉球以南三千里外的一个海岛上,他们一共就采了三斤,送了我一半儿。”他说,“你不觉得此香与以往相比香调柔和,其中有花果的清甜吗?”
被他一说,似乎真有些柔润甘甜之美,细一琢磨又渺无踪迹。见她满面迷茫,他呵呵笑道:“怪道你闻不出来,这就是你自己身上的那种香,不知从何而来,时有时无的。我琢磨了许久,只是配不出。近日忽想起古方中有用梅子肉制香的,就加了几颗你爱吃的梅苏丸进去,果然有个八九分意思了。”
听到梅苏丸时,她已是羞恼不已:“我天天在你身边守着,你还要琢磨什么味道像我?”
他笑了半天,问:“你给它起个名字吧?”
她略一思索,道:“既是花香,就叫雪中春信吧。”
“甚好。”
又看他取了一纸红笺,用秀逸的蝇头小楷写下“雪中春信”几个字,贴在香奁上。
几声炮响,大内那边接连着放起了焰火。焰火的辉光腾至半空,映着太液池的泠泠水波,愈显明亮。杨楝不能出清馥殿,自然也是看不到的。
“明年我就二十一了,”他侧耳听了一会儿,忽然转头问她,“你呢?将满十六了吧?”
“嗯,你长我五岁。”她点头道,“你是冬天里过生日,我却是夏天。”
他似想起了什么,却问:“我怎么不记得今年给你做过生日?还是那时候你还在皇后宫里?”
她忽然脸一沉,道:“殿下自不记得。”
他立刻想了起来。去年娶了她来只得一夜,他就出宫去了,把生着病的她扔在后院,几乎被人害死,却是那时把十五岁生日给混过去了。他歉然道:“你自己也从来不提。明年六月初十,我给你双倍的寿礼,把今年的补上。”
“十五岁是大生日,明年就三倍、四倍也补不上。”她咬牙道,“这一桩是你欠我的,我少不得要记一辈子。”
他扑哧一笑,心道她这就念上一辈子了,正要再笑话她,忽然头顶炸开一个惊雷,竟不知是哪里的炮仗飞到这边来了。
琴太微吓得尖叫一声,差点跌下炕去,被他伸臂揽了过来。
“你可曾许了什么愿没有?”他低头问着。
“我无甚大志向,”她用额头抵着他的胸,哧哧地笑了一回,才道,“只愿明年今日,还是和你在一起。”
“我亦有此愿,”他真心诚意地说,“愿年年有今日。”
正月十五元宵节,京中又下了一场大雪。才经过一场变乱,太后又称病不出,宫中的各种饮宴庆典尽皆从简了事,不复去岁除夕的繁华光景。到得正月十八日,杨楝那三个月的禁闭终于到了头。早起琴太微服侍他穿上袍服去乾清宫谢恩,直到中午不见回来,只听说皇上留他说话,还赐了午膳。府中人人胆战心惊,连午饭也不曾吃好。直到傍晚,杨楝方从宫中回来,倒是一身神清气爽,眉眼里俱是盈盈笑意。
“我原想着趁着元宵最后一天,城中灯市未散,同你出去逛逛,又怕才出了禁闭就四处乱跑,未免叫人笑话。”他笑道,“没想到今日皇上竟亲口对我说,既然关了三个月,可出去散心。还说他自己少年时,每逢元宵都要微服出宫逛灯市。如今做了皇帝反倒不得自由,再想看民间灯市又怕言官不放过他,连着好几年都不曾看过灯了。他教我晚上出去看了,回来讲给他听听。”
这话倒正是皇帝的语气,琴太微默默想,只是皇帝忽然这般示好,又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他既有这好心,咱们不出去倒不成了。”他笑道,“索性晚饭也在外头吃了吧。”
“真的?”琴太微颇为惊喜。她幼时在杭州,被父亲带着上过外间的酒楼,后来寄居驸马府中深闺内院,自然再没有机会能上街游逛,是以从未领略过帝京的繁华,更不要提进酒楼了。
她立刻叫谆谆取了自己出门行头来,披风暖耳羊皮小靴。这时节一身紸丝夹棉袄子外罩丝绒披风还嫌寒冷,杨楝瞧着她忙忙地换衣服,又命宫人开了一只旧衣箱,找出一件大红织金缎衬银鼠皮的氅衣拿给她。一试居然合身。琴太微看这氅衣身量窄小,又似旧物,不觉狐疑起来。
杨楝道:“是我的衣服。因为不合身,一次也没穿过。”
琴太微好笑道:“哪里的裁缝如此怠慢。”
“是我母亲。”
她一时语塞。
“有年冬天极冷,威国公府从北海带了一卷上好的银鼠皮献给父亲,父亲叫人送上山,给我母亲做皮袄御寒。结果她没给自己裁衣,却给我做了这一件大红氅衣。偏生那年大雪封山,我一个冬天没去瞧她。转过年不久,她就去世了。等到下一冬,我又被太后关在宫里出不了门。第三年冬天才拿到这件遗物,我已经长高,穿不得了。”
她低头细看,见针脚绵密整齐,毛锋晶莹若霜雪,便又想象着杨楝年少时必然娟娟可爱,裹在这炽如雪压红梅的氅衣里,该是怎样一个神仙童子,可惜他都没穿过。
他看她不说话,反倒笑了,捏了捏她的面颊:“倒便宜了你。”
此时已是正月十八,又因城中大雪,街衢泥泞,灯会远不及往年热闹。金吾不禁夜,竟有行人萧条之意。琴太微抱着手炉坐在车中,隔着帘子看杨楝轻裘白马,踏雪徐行。偶然回顾相视,彼此心上都罩了蒙蒙的一层欢喜,和烟和月不分明。
出了东华门直奔灯市,市口的鳌山被大雪压坏了半边,也无人去收拾。街边倒还有未收摊的小贩,顶风冒雪地守着,趁最后一晚尽量再卖些玩意儿出去。杨楝便凑到车边,问琴太微要不要买个花灯玩玩,她自然连连点头。
灯贩看见这一行人皆是内家装束,心知遇上了贵人,连忙将收起来避雪的各色上好花灯尽数挂出。琴太微隔着帘子看去,虽不比宫灯精巧奢华,难得是样式新奇、意趣别致,左看看右看看,觉得每个灯都挺好看,竟然拿不定主意了。
“你说哪个好?”
杨楝笑道:“那个兔子灯挺好。”
“为什么?”兔子灯放在地上,她一时倒没看见。灯贩连忙把灯捧到车前。那兔儿白乎乎圆滚滚的,一双杏核眼颇有神采,居然还穿了一件大红缎子镶毛边的小斗篷,于是她悟过来他又在笑话自己。
“哼。”她嗔道,“耳朵这么小,算什么兔儿灯,我看倒像个猫。”
“贵人说对啦,这就是一个猫儿灯。”那灯贩笑道,“不瞒诸位贵人说,小人家里可是祖传的兔子灯手艺,要比别人的兔子做精细一点,在这京城都是有点名气的。今年做了三百个兔子灯应节,刚刚最后一个被人买走了。这个猫儿灯,却是小人做兔子时闲琢磨的新花样,摆在兔子中间,一直没人留意。还是二位贵人眼力不凡,一眼瞧出这灯与众不同。”
琴太微不免疑心这猫儿其实还是一只做砸了的兔子,但模样着实有趣,遂对灯贩道:“我小时候蛮喜欢兔子灯的,可以拖在地上玩。不过这猫儿灯也很好,你明年照着这样多做一些。”
“一定,一定。小人一定多想几个样子的猫儿灯。”灯贩应道,“明年也请贵人们过来赏光。”
她接了猫儿灯,仔细看了一回,愈觉得憨态喜人,心下十分满意,又探出头去再看几眼挂在摊上的那些海棠灯、莲花灯、燕子灯,件件玲珑可爱。杨楝朝她笑了一下,又低声和随侍内官交代着什么。
穿过一条街巷,车拐了个弯,停在一间临街的三层酒楼前。先有随行内官叫过店家,片刻间收拾了一间清净雅座,才请徵王和娘子上楼。
琴太微抬头看见牌匾上“桂华楼”三个字,不觉笑了:“原来是这家。”
“你来过吗?”杨楝却问。
她顿了顿,却说:“没有,只是听说他家的点心很有名气。”
她不大识得城中道路,只是猜这里离谢驸马府应当不远。从前她喜欢一种海棠馅儿的酥饼,只这家做得好。谢迁每次从学里回来,都要带几样点心去后院给公主请安,其中也必然有一样桂华楼的海棠酥。公主也不说破他,只笑着和外孙女儿讲点心虽好,不可贪嘴,吃多了也伤脾胃的。
却听见随侍内官和店家说着“多上些甜点心”,她忽然插嘴道:“有汤圆就够了,别的甜点心不要。”
“你怎么忽然转了性子?”杨楝笑道。
“我倒只想一碗玫瑰馅儿的汤圆。”她道,“再说这家做的南省风味,想来菜都是偏甜的,吃多了可不烦絮?”
于是那内官拣着清淡鲜美的菜点了几样。不一会儿肴果齐备,玫瑰馅儿的汤圆也热腾腾地煮了上来。杨楝在外不饮酒,略微尝了几样菜,嫌汤圆甜腻,吃了一个就放下了,却让人舀了汤来喝。
忽然听见楼下语笑琳琅,临窗望去,十来个老少妇人相携着走过街面,个个穿戴讲究,全是一色儿的白绫袄,满头金钗雪柳,起首的一个妇人手里还捧着香。原来京中习俗,妇人们元宵夜里结伴出行,穿街过桥,可以驱病除灾,保一年无腰腿诸疾,这叫做“走百病”。
“你要不要下去走走?我叫人护着你。”杨楝笑问道。
她心中颇为艳羡,但听他意思,大约是不方便陪自己下去的,遂摇摇头:“回去在玉带桥上走两步,便是走过了。”
杨楝在窗前又站了一会儿。她又笑问:“看见跟着的人了吗?”
“要是能让被跟的人看见,那也不叫锦衣卫了。”杨楝笑道,“高师父和我说过,他盯那些文官从来都是易如反掌,武将十个里面有九个也察觉不了。这些年所遇机警过人者,只得小陆将军一个。不过小陆现下也是他的上司了。”
皇帝一定很想知道杨楝放出来之后,会去见什么人。说不定这一晚上派出来跟着他的锦衣卫里面正有陆文瑾和高芝庭,这固然是有些好笑。他看不见陆文瑾在哪里,唯有在窗前多站一会儿,或者在他目力不及的某个黑暗角落中,他们正在望着他。
过了大半个时辰,忽见外面又飘起雪来。“只怕夜里雪还要下大,”杨楝道,“咱们回去吧。”
“是呢,咱们有酒有菜有炭火。”琴太微笑道,“跟着的人还得站在雪中,怪不容易的。”
彼此笑了一回,相携着下楼,冷不防撞见有人正从楼下往上走,琴太微急忙掩面转身,藏到杨楝背后。来人撞见了女眷,显然吃了一惊,立刻低头退开。
杨楝才看清那人竟是谢迁,四目相对时皆是一怔。谢迁还穿一身孝中素服,手里提着一个兔子灯,他正要俯身行礼,却见杨楝目中一道锐光横扫过来,不觉哑住了。杨楝并不招呼他,只略一笑,便拥着琴太微迅速离去,一忽儿便消失在门外。
谢迁在原地待了一会儿,忽然转身出门,朝自家马车走去。
“老爷不上楼了?”随行的小厮追上来问,“那……海棠酥还买吗?”
“我乏了,先走了。”谢迁道,“你去让掌柜装两盒点心,带回家去,给夫人和霜姨娘各送一盒,再去书院找我。”
小厮诧异道:“老爷不回家,夫人问起怎么说?”
“就说冯翰林找我过节。”他笑道。
那小厮应声去了。谢迁收起笑容,微微有些头疼,眼前晃来晃去的是那件夺目的大红氅衣。虽只惊鸿一瞥,亦能看清那对灼灼秀目中的温柔情意全都缠绕在另一人身上。那人护着她下楼,有如手捧珍宝。
车夫狠甩了几鞭,老马鼻中喷出臂粗的白气,踏着雪泥一溜儿跑开。车厢里极暗,兔子灯不知何时熄灭了,耳朵也折了一只,他看了看,顺手扔进雪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