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洞房花烛

清平二年四月末,殷逐离前往京城巡视产业,因路途遥远,耗时甚久,六月中旬方才回转。然还未到达长安,殷、斐两家又起冲突。

骄阳似火,长安城灞水码头仍旧人声喧哗,沈小王爷也在其中,他还是非常讲义气的——有他这个未来姑爷在场,斐家总不敢动粗。殷逐离一路风尘仆仆,尚未梳洗便策马赶来,见地上血迹森然。一具尸体被厚重的帆布从头到脚盖了个严实,旁边跪着一个伙计模样的小伙子,周围围满看客。她大步上前,倾身掀起帆布一角看了一阵。

周围的伙计已经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讲述事情始末。殷氏与斐关山正在对恃,殷逐离见殷氏无恙,略松了口气。殷氏手握纯金拐杖,想是方才谈判不怎么愉快,她面色仍然铁青。

殷逐离很快得知事情经过,这一日斐家和殷家的商船在码头上御货,因来往货船甚多,灞水码头拥挤,便只得等斐家的商船卸货之后方能靠岸。

然而斐家卸完货却拒不挪船,一对恃就是大半天,盛夏天气炎热,殷家船上装的本就是鱼鲜海货,闷在舱中眼瞅着死了大半,哪里还耽搁得起?殷家的负责船运的应德正与斐家的伙计交涉,反受了斐家少东家斐定宇一通冷嘲热讽,他急了眼,双方这才大打出手。

“殷大当家,你来得正好。”斐关山这会儿得意洋洋,“第一,这次是殷家的伙计出手在先;第二,你们殷家的伙计打死了我们斐家的伙计。现在尸体在这儿,凶手也在这儿,殷大当家你说怎么办吧。”

殷逐离看看跪在尸体旁边的伙计,他看起来很年轻,不过十五六岁的模样,右脸上被锐器划了一道,还在渗血。她负手行到殷氏身边,语声沉缓:“杀人偿命,自古就是天经地义的事。他杀了人,自然就该偿命。派人报官。”

她这话一出,应德正这边的伙计都愤愤不平:“大当家,是斐家太过分了我们才出手的!我们……”

殷逐离抬手制止众人,她心里有主意,这事儿已经犯了,只要不将人当场打死,送进牢里要弄出来就容易。而斐定关明显也看穿了她的心思,混迹商场的人,对朝中那点猫腻,清楚得很:“既然殷大当家也说了杀人偿命,那就让他自裁吧。”

他抽了一把腰刀扔在尸体旁边,殷氏冷声喝:“老贼你欺人太甚!”

斐关山冷哼:“老夫人此言偏颇了吧,你殷家杀人在先,反倒是我欺人太甚了?”

殷逐离倾身捡了那刀,以拇指拭其锋,语声沉缓:“斐伯伯,这事殷家并不抵赖,杀人偿命也是应该。但斐家公子卸货之后堵我船道,是否有过于前?”

斐关山看看身后的大儿子斐定宇,仍然冷哼:“这事是我儿处理欠妥,但这个人杀人……”

殷逐离不待再他说下来,当即出言打断:“好!我们伙计错手杀人,按理我不应该护着他。但是他终归是为了护我殷家,免殷家被恶人所欺。”斐关山面色一黑,正待再言,殷逐离又接着道,“而身为殷家一家之主,逐离不能忘恩负义,是以今日之事,若斐伯伯不信任官府,要以道上的规矩解决的话,我以一臂,承他所犯之罪。斐伯伯以为如何?”

斐关山目光微闪,周围诸人都是一阵议论,只称道殷大当家果然义薄云天,斐关山听在耳里,心头一阵暗恨,就想让她好人做到底:“哼,殷逐离,算起来老夫是你长辈,本无为难之意。但你若自愿承担,老夫不答应倒显得没有气量了。”

殷逐离不卑不亢:“如此说来,斐伯伯同意了?”

沈小王爷面色微变,奋力挤到她旁边,连殷氏也扯了她的衣袖,低喝:“不得胡闹!”那边斐关山有意让她骑虎难下,当下痛快答道:“君子一言,快马一鞭!”

殷逐离轻轻挡开殷氏,不紧不慢地挽了左手衣袖,周围人尽皆屏住呼吸,便连斐关山也是心中狐疑。殷逐离以刀在肘试了试,不紧不慢地道:“斐伯伯,逐离此刀断臂,我殷家伙计的事就一笔勾销对吧?”

斐关山不耐:“那是自然。”

殷逐离点头:“很好。那么斐伯伯,今日斐大公子堵我船道,致使我殷家整船海货闷死船舱,您方才已经承认他也有错在先了,您又打算如何处理?”

斐关山一怔,不由恼怒:“你道如何?”

殷逐离目光锋利如刀:“好说。今日殷某断臂以偿手下伙计错手杀人之过,斐少东有错在先,按理断五指也不为过,但殷某身为一家之主,总应礼让三分。他就断三指好了。一臂三指互相交换,此事再不追究。”

先前周围看客本就对殷逐离断臂之事愤愤不平,如今她此话一出,立时得到响应:“一臂三指!一臂三指!!”

斐关山怒急反笑,他不信殷逐离真敢砍手:“哈哈,无知小辈,你敢和老夫玩虚张声势这一套!好,你若断手,老夫就断犬子三指!”

殷逐离闻言,未作半分犹豫,转身便横臂于货架上,挥刀就砍。斐定宇见她神色诀然,只惊得面无人色,惨叫了一声:“爹!”

斐关山也是心头一颤,他原以为殷逐离至少会犹豫一阵,这时候却是下意识地喊:“慢!”

殷逐离手中剑收势不及,在肘上划出老长一道口子,鲜血四溢。周围众人见此也是倒抽了一口冷气,她眉头也不皱,冷声道:“还有何事?”

斐关山心思百转,他也是个成了精的人物,如何不知道殷逐离这一刀下去,若是真断一臂,整个大荥日后提起此人也要赞一句义薄云天!而他斐家,死了个伙计,赔了儿子的三根手根,最后还要落个众人唾骂,这岂不赔大了?

他也是个精明的商人,不然斐家何来今日?

左右计算思量,他脸色由青转紫,由紫转黑,半晌冷声道:“老夫毕竟是长辈,岂可跟你一个无知小儿计较。哼!”

殷逐离仍不收剑:“可我们家伙计确实失手伤了斐家的人。”

斐关山狠狠瞪了斐定宇一眼:“这事也属意外,老夫也不愿咄咄逼人,殷家负责一切抚恤赔偿,务必让死者安心入土。”他抚袖而去,殷逐离躬身道:“谢斐伯伯。”

斐关山这一走,周围诸人俱都松了一口气,沈小王爷扯了自己的衣角欲帮殷逐离包扎,殷逐离却蓦地收回了手:“皮外伤,回去之后让柯停风擦点药就成了。”

话未落,唐隐赶过来,也不言语,自撕了一角里衣将她左臂伤口略略包扎了。她伸出手臂,全无拒绝之意。沈小王爷不由多看了唐隐两眼。

那跪在尸体旁边的伙计是个忠厚的孩子,蹭到殷逐离身边跪下,哭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殷逐离用手中腰刀断了他身上紧缚的绳索,又看了看他脸颊的伤口,露了个大大的笑容,低赞了句:“好孩子。”

时日荏苒,眼看着九月过去一大半了,王府里的先生何简开始有些着急。九爷同殷大当家婚期在即,福禄王府里可还什么都没准备。聘礼倒是有礼部去殷家下了,但这府里喜宴喜饼喜果,总得准备吧?请柬什么的这还什么都没写呢。

他敲着九王爷的房门,半哄半劝:“九爷,您和殷大当家的吉期将近,该抓紧准备了。”

房中沈小王爷也不开门,声音沉闷:“那是什么吉期?本王是没多少日子了,先生您瞧着办吧。”

殷逐离登门之时,福禄王本打算闭门不见,但家奴知道这是未来主母,仍是偷开了一角小门,将狼给放了进来。

先生何简见状神色玩味:“久闻殷大当家手段高明,如今却是连我们爷都搞不定了。”

殷大当家凑近他耳畔方笑道:“殷某要搞定你们家王爷,自有成百上千个法子,只是搞定他于殷某而言,有害无益。”

即使大荥民风较为开放,何先生仍是被她暧昧之态惊得后退了一步:“大当家莫拿大话诳我,我家爷的性子您恐怕心里也有底。他若不愿意,王上就算拿刀架在他脖子上,怕您也进不了这福禄王府的大门儿……”

殷大当家拍拍他的肩:“先生不必激我,要不了多久,殷某必让你们家爷求着我进这福禄王府的大门儿!”

言罢,她足下不停,直往内院去了。

沈小王爷最近哪也没去,如今正破天荒地在园子里发呆。这园外是他的贴身家奴小何看守的,小何不敢放殷逐离进来,殷逐离也有办法。

九王爷正在作画,矮桌上搁着半副美人图。瞅着满院凋败的草木,他只觉得自己的人生就如同这一院枯枝败叶般零落不堪。又见天寒雾重,更是悲春伤秋,黯然神伤。冷不防有人卟嗵一声自墙头跳了下来,正好落在他面前。

四目相对,九王爷那点愁绪如同这满院枯枝着了火,熊熊燃烧起来:“混蛋!谁准你进来的!”

殷逐离耸耸肩:“本大当家只是试试你这府墙有多高罢了,一不留神竟然就翻进来了。这可不是我的不是,实是你这院墙修得不好!”

沈小王爷气结:“那你还不快滚!”

殷大当家拍去手上泥污,也不客气,自取了他身边的酒壶,倒酒净手:“不要这样嘛九爷,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您是个娘们呢,叽叽歪歪的。”

“什么!”沈庭蛟最恨这般言语,当即就跳了脚,“殷逐离你休想本王娶你过门!”

殷逐离也不恼,仍是笑嘻嘻地在沈小王爷身边坐了下来:“哟,九爷作画呢?别扫了兴,来来来,九爷继续。”

沈庭蛟知道赶她不走,但论骂,她伶牙利齿,论打,他不堪一击。这般想想他只得恨恨地偏了头,却是再无心思作画,遂搁了笔,自于炉上温酒。

偏上殷逐离这家伙最是擅长哪壶不开拎哪壶的,她当即就问:“坦白说天下男子万万千,吹了灯都差不离。殷某也没有强求九爷的意思,只是如果九爷当真不娶殷某,你皇兄那边可怎么说?”

沈小王爷一听,难免就酒入愁肠,一时多喝了几杯。酒这东西,越喝越想喝,最后他失手将酒打翻在炉上的滚水里,殷大当家还用指头捅捅他:“来来来,继续。”

沈小王爷倚靠着她,已经是醉糊涂了:“本王要去挖煤……挖煤……”

他不停地摇晃殷逐离,殷逐离握了他的手腕:“你醉了,我送你回房吧。”

院门边的小何见他实在醉得厉害,也欲过来帮忙。殷逐离冲他摆摆手:“我送九王爷回房即可,你不必跟来伺候了。”

小何虽觉不妥,却不敢驳她,只得眼睁睁地看着她抱了沈庭蛟大步行往卧房。

这房中烛火迷离,殷逐离将沈庭蛟置于榻上,沈庭蛟又搂着她的脖子心肝肉儿地叫,也不知又将她认作了谁。她也不动声色,就浅笑着应:“嗯,心肝乖些,待我给你换了衣裳……”

沈庭蛟果真就乖乖地任她宽衣,她将睡袍与他换上,又扯了被子与他盖好。沈庭蛟躺在床上,黑发如墨般晕散,肤白若雪,腮染红霞,于烛下看来,当真是人面桃花,万种风情。

殷大当家眸中含笑,伸手拍了拍他的脸,轻声唤:“九爷?沈庭蛟?”床上沈庭蛟没反应,他酒品不错,一醉就很乖。殷逐离蓦地伸手,在他雪白的颈间划了一道,指尖过处,红痕立现。

他似吃痛,微缩了下,可怜兮兮地藏进榻里。

殷逐离揉了揉他的长发以示安抚,稍后又拨开他左肩的衣裳,俯身在他肩头咬了一口,这一口极重,伤口当下便浸出血来,但醉后感觉迟钝一些,沈庭蛟只哼了一声,伸手来碰。殷逐离再次揉揉他的发,低声安抚:“好了,睡吧。”

她将桌上茶盏摔落于地,捡了碎片轻轻割破拇指,将血珠三两滴轻轻摁在床单上。在房中呆了半盏茶的功夫,她出得房来,随手关了门,准备出府。小何远远地看她出来方敢靠近,却见她脸色阴郁,见到旁人也一言不发,径自出府去了。

当下不提府中家奴,便是何简也是心中惊疑——出了何事?

沈庭蛟一觉醒来,察觉榻上乱七八糟,他惊疑不定,起身一瞅,发觉自己肩头痛得厉害,忙叫了小何进来。

小何自是毫不知情,只把自己知道的告诉了他。沈庭蛟搜肠刮肚地想了半天,实在记不起半点有用的东西。他将小何赶了出去,又将自己浑身上下俱都摸索了一番,未觉异样,刚放下心来,一不留神又瞧见床单上几点已干涸的血迹。

沈小王爷顿时神色大变:难道自己醉后,竟然做了什么混帐糊涂事?

“不可能吧……”他抬手又触到自己颈间的一处划痕,越想越觉得心中忐忑。

次日,沈小王爷一大早就带着府里的何先生一起到了殷家大宅。殷逐离正和唐隐喂招,见他过来也冷着脸,视若无物。

何简心中不安,沈庭蛟将他拉到殷家大宅,吱吱唔唔也没说是啥事,如今再看殷逐离这表情——莫非二人闹矛盾了?

倒是沈小王爷低眉顺眼地往她跟前蹭:“殷……逐离,昨日你为何独自去了?”

殷逐离以汗巾擦拭着额上汗珠,语声疏离:“殷某不独去,难道还敢劳福禄王大驾相送不成?”

沈小王爷被噎了一下,仍旧是快步跟着她:“昨日本王是喝醉了,做过些什么事也记不清了。我……我……”

他结结巴巴地解释,殷逐离打断他的话:“王爷什么都没做,亦不必去想。下午我便入宫,向王上辞婚,一应后果,殷某独自承担。保管九王爷仍旧在长安作你的福禄王,不会去山东挖煤。”

沈庭蛟自是察觉她今日神色不对,更疑心自己当晚做了什么糊涂事。见殷逐离若无其事的模样,又念及她平日里对自己的多番照抚,而自己只视她为友,完全没想到她也是个女儿身,心中一时五味杂陈。

殷逐离见他没有跟上,停步等到他方冷淡重申道:“当日九王爷确实什么都没做,王爷不必介怀。”

沈庭蛟低头想了一阵,终于下定了决心:“逐离,我……十月初八,我让何先生开始准备。”

殷逐离不以为意,再度举步前行:“九爷不必如此。”

沈庭蛟蓦地伸手扯了她的袖角,转而握了她的手把臂同行,周围众人皆知这福禄王性情单纯执拗,如今见他放在心尖尖上的曲大小姐即将飞上枝头,都伸长脖子等着看这位爷如何黯然神伤呢。哪知不过这么会儿功夫,曲大小姐尚未出嫁,他倒已亲亲热热地牵了殷大当家的手。

沈小王爷也不顾周遭众人的目光,仍旧垂眸前行,握着殷逐离的手一直不曾松开。

及至中午,沈小王爷安排何先生开始布置王府时,何简先生方才得空凑近了殷大当家,这会儿他倒是一脸叹服:“殷大当家,你如何将我们家爷骗到手的?”

殷逐离正色道:“先生何出此言?殷某出身商贾世家,最讲究的莫过于一个信字。何况在下一介草民,怎敢欺骗堂堂福禄王?殷某敢发毒誓,此事若骗过九王爷一字半句,让殷某天打雷劈、不得善终。”

何简摸摸自己的山羊胡,一脸纳闷。

何先生正觉时间仓促,那殷家却周到得过了分。不日便有一群自称是富贵城鲁班手工坊的工匠进了福禄王府,披红绫、挂灯笼、扎绢花,将整个王府装点得喜气洋洋。便连墙上红双喜的剪纸也一并贴好,其手工制作,无不别出心裁。便是沈小王爷的吉服都已备妥。殷逐离甚至命人送了几摞喜帖过来,请他填写九爷需要宴请的宾朋。

十月初七,归来居满园秋花。唐隐坐在草坪上,殷逐离懒懒地将头枕在他腿上。他怜爱地轻抚殷逐离的长发:“明日就要成亲了,不应该好好准备一番么?”

殷逐离伸伸懒腰,并不起身:“郝剑早都准备好了。不过我挺舍不得师父的。”

唐隐笑容温雅:“师父永远都是你的师父,和你嫁人没关系。只是成亲之后你便是大人了,不可再狂骄任性了。”

殷逐离折了一朵白色的雏菊,轻轻把玩:“我不想嫁人,也不想成为什么大人。”

唐隐和她相处十余年,对她可谓知之甚深,自然也看出她并无喜色:“怎么,逐离不喜欢九王爷?”他语声开始凝重,“逐离,成亲是一辈子的大事,王上的圣旨固然难违,但师父也不愿因此赔上你一生的幸福。你若不愿意,总也还有转还的余地……”

殷逐离翻个身,将脸颊贴在他腿上,许久又叹:“我不是不喜欢九爷,我只是舍不得师父。”

唐隐笑容更加明朗:“傻孩子,王府和殷家才几步路,师父又不会跑。”他以手梳理着她的长发,动作温柔,“能够看着你成亲,师父很高兴。”

“是吗?”他的眸子清澈见底,殷逐离扬手,以那朵硕大的雏菊遮住双目,缓缓道,“我也高兴。”

夜间,殷逐离陪唐隐吃过饭便去了柯停风的院子。柯停风正在晾晒需要阴干的药草,见到她神色不冷不热:“何事?”

殷逐离伸手抚乱一簸箕杜仲,语声轻快:“替我配一副药,能够避子,嗯……外带闺中助兴,你懂的。”柯停风神色严肃:“是助九爷之兴,还是助你之兴?”

殷逐离抿唇:“你觉得是九爷需要避子还是我需要?”

柯停风便进了屋,他是个外冷内热的人,别的或者靠不住,但配药绝对配得上鬼医这个名号。

到了十月初八,殷大当家与沈小王爷的婚期到来,一切就绪。酉时三刻,沈小王爷乖乖骑马迎了殷大当家回福禄王府。他什么人也没请,来的几乎都是殷家的宾客。朝中官员知道这是新帝赐婚,但沈小王爷人品德行实在不怎么样,一般自恃清高的臣子不愿同他打交道。好在殷家生意场上的主顾甚多,场面也还气派热闹。

而及至酉时末,门口司仪突然大声道:“王上驾到!”

福禄王府及一众宾客都有些慌乱,万不想他会亲临。随他而来的还有太师曲天棘、太尉秦师等一众大臣,可谓是给足了殷家脸面。

宴未开始之前,有人奉送茶水果品,郝大总管与何先生忙着招呼来客。殷氏领着一拨人接待女眷、孩童,爆竹声四起,福禄王府一时人满为患,热闹非凡。

不多时,素有斐百万之称的斐记东家斐关山携妻儿前来。“殷老夫人,”喜宴上,斐老东家倒是一脸笑意,“殷大当家这些年倒是日渐稳重了。”

殷氏知他为人,闻言亦是面带笑意,不冷不热地道:“大当家素来便行事稳妥,她虽年少,但其做派行事,便是众多年长者也是望尘莫及的。”

“老夫人所言甚是啊。”他摸了摸胡须,又假意感叹,“可惜殷大当家错生了女儿身呐。女儿再好,终是别家的人,到时候这殷家偌大产业,免不了改了外姓。所以虽说富从俭来,殷老夫人却万万俭不得,再富到头来仍是为别人留存着。我斐某就不一样了,总得处处着紧着钱。我常嘱他们俩,”他指指自己的两个儿子,无视殷氏越来越难看的脸色,“待我百年之后,白事从简,只略备一口薄棺、哪怕就草席一卷草草掩埋也是可以。我得留着钱给我斐家的子孙呐……”

赴宴者都是名流,都知道殷、斐两家这点破事儿,他哪是来喝喜酒的,明显是看殷逐离嫁入皇室不痛快,存心来给人添堵的。

殷氏正要答话,殷逐离已经浅笑着行来,她着了一身火红曳地的烟霞云锦,其上以金线绣孔雀、流云,花纹繁复却不显累赘。衣袍右侧自胸前向下所有的衣料全部收拢,合成一朵牡丹,褶皱若云纹,将胸形裹得完美无缺,既勾勒出身材的玲珑曲线,避免原本嫁衣的臃肿,又不减其雍荣华贵。

“斐伯伯所言不妥。”她一开口,众人的目光便都聚了过去,斐百万是不将她放在眼里的,他自恃长辈身份,喝了口茶方问:“殷大当家有何高见?”

殷逐离行至殷氏身边,扶着她坐下,声音清悦沉缓:“即使是用草席一卷即行掩埋,斐伯伯的丧事仍是奢侈了。依逐离所见,待斐伯伯百年之后,二位哥哥可省下草席,但得将斐伯伯竖着埋。”

她这一说大家都有了兴趣:“为何要竖着埋?”

殷逐离一脸正经:“竖着埋省地啊,而且竖着埋还只用埋半个身子。”

这下子一众宾客都聚了拢来,连曲天棘都微侧了身,轻声问:“为何只埋半身?”

殷大当家替殷氏倒了一杯茶,声音不紧不慢:“埋半身省碑啊,待他年姆妈与斐伯伯旧友前去吊唁,只须一看上半身,就知道是斐伯伯您死了……”

“噗……”前排沈庭遥半盏茶直接喷杯里,斐关山悖然大怒,将茶杯重重一搁:“你!”

殷大当家替殷氏捶了捶肩,无视他的怒色,反倒带了三分嘲讽:“若非如此,斐伯伯那点儿微薄家产,如何养得活子孙呐?”

斐关山气得拍案而起,殷氏轻声道:“逐离,不可失礼。”

殷逐离再开口时语声温柔,全无方才的讥讽嘲弄之意:“姆妈多虑了,斐伯伯大人大量,岂会跟逐离一个小辈一般计较呢?”

周围众人一阵哄笑,斐关山又怎不知此乃今日在场多为贵人,真正闹将起来,他绝对讨不了半分好处,当下又恨恨地坐了下去。

言语间吉时将至,殷逐离盖了红盖头,由喜娘搀扶着入到喜堂,起身时她隐约感觉到有人注视,微撩了盖头侧目一扫,只见大将军曲天棘的目光若有若无地逐着她,含义不明。

今日九爷大喜,他的母妃何太妃也到了王府,拜天地的时候殷逐离隐约瞄到她。她着了一身汉风的留仙裙,绾了堕马鬓,发间别无赘饰,仅在鬓边插了朵紫色的珠花,在满堂喜色中显得朴素出尘。沈小王爷时年十六,她年纪应该也不轻了,然而她的肌肤仍细腻光泽,青丝依旧乌黑浓密,仿佛冰窑中封存的一段年华,任世间孤鸿过尽,她自青春不老。

殷逐离隐约能理解沈小王爷为何生得这般美貌了。

待拜完高堂,将要送入洞房,殷逐离突然倒了杯茶行至曲天棘面前,二话不说,敛裾跪拜,献上清茶一盏。此举惊得众人都是满头雾水,曲天棘目光锐利如刀,然此时若拒绝,更惹人注目,他只能接了那茶盏。满堂目光都汇聚在二人之间,他饮了那茶,殷逐离也不多言,随九爷入了洞房。

殷梦鸢气得面色铁青,这就是她养大的好女儿,完全就是一只没心肝的白眼狼!

殷逐离半扶半押地将沈小王爷带入了洞房,里面亦布置得当,入目皆是一片喜红,红色绣龙凤呈祥的纱帐、红色的牙床、红色的百子千孙被,上面还放着许多莲子、红枣、桂圆等喜果。儿臂粗的龙凤烛高掌,烛影映照着墙上艳红的喜字,桌上盛喜饼、果点的碟盘俱都妆点了红绸绢花,果然是一派喜气洋洋的模样。

喜娘送了交杯酒上来,沈小王爷不自在:“一定要喝这个吗?本王感觉像是在和自己皇兄成亲一样……”

殷大当家闻言即收了那交杯酒,自揭了喜帕对喜娘轻声道:“好了,你下去吧。”

喜娘也是殷家的人,当下恭身退了下去。沈小王爷是以喜娘一下去,他就想出门,刚走到门口,殷逐离便幽幽地道:“九爷若不想成亲,殷某这就去跟王上提。”

沈小王爷又觉得对她不住:“也不是不想成亲,本王只是想多些时间适应……”

殷逐离将头饰俱都卸了,语声带笑:“怎么,九爷还真的需要两年时间才硬得起来吗?”

沈庭蛟哪料到她如此直白,立时就满脸绯红:“混蛋!你说话就不能……”

话未落,殷逐离已经揽住了他的腰:“九爷,洞房花烛之夜你宿在别处,传将出去,殷某怎么作人?何况凡事总要尝试一下……”她将沈庭蛟抱回榻上,随手扫落一床喜果,那一日沈庭蛟穿着火红的吉服,容色姣然,殷逐离凑在他耳边,声音极低,“如果九爷确实要两年才有反应,再去别处睡也不迟啊……”

沈小王爷自尊受损,垂死挣扎,殷逐离单膝跪压在他胸腹之间,替他宽衣,冷不防被他的指尖在手背划出一道血痕。

殷逐离微蹙了眉,取了根衣带,不由分说将他双手绑在一起牢牢地捆在雕龙画凤的床栏上。沈小王爷百般挣扎不脱,殷逐离俯身替他脱鞋子,他一脸惊怖欲绝:“你、你……你要干什么?”

殷逐离朗声大笑:“‘干’什么?这房里除了九爷,还有其他的什么东西么?”

她特意咬重了那个字的读音,沈小王爷瞬间满面绯红,他生得极美,这一脸红,只见那玉颊染霞,映衬着满目红绸烛火,如同海棠花开,满树胭脂色:“你这个流氓,你休想!”他拼命想要解开腕间的衣带,却总也触不到,只得伸了腿去踹殷逐离,殷逐离握了他的足踝,顺带替他脱了靴袜。

他足上肌肤更是细腻得近乎透明,隐隐可见其中蓝色的血脉。足上指甲修剪得整洁干净,趾尖略带了玫红,此时五趾微微蜷着,如若含苞未绽的木芙蓉。殷逐离在他足背上吻了一记,唇角勾起一抹邪笑:“想不到,殷某居然艳福不浅。”言罢她又叹气,“九爷不过弱冠之龄,原本小民也没存这心思。可是想想九爷这两年挂在小民账上的银两……”她阴惨惨地一笑,露出两排白牙,“老子就是被毒死也得吃啊!”

她自怀中掏出个小玉瓶,含了颗丹药在嘴里,扬手灭了烛火,吻上那鲜艳欲滴的红唇。唇齿相接,殷逐离居高临下,气息清冽。沈庭蛟微怔,脑子里有一瞬曾闪过曲凌钰的身影,但只是一瞬罢了。如今他自保尚难,如何顾得儿女私情?

他欲拒还迎,不断挣扎。果然殷逐离就是喜欢这个调调,她唇热如火,在他细嫩的肌肤上烫下点点红痕。沈庭蛟双手紧握,垂下眼睑遮去眸中的屈辱。

然就是这般也难抵御本能,一种极怪异的麻痒从心底窜起,黑暗中他听见自己渐渐急促的呼吸。小腹中似燃起一团火,殷逐离的指尖在他腰际游走,他难以自控,自身微微颤栗,那厌憎中终于也带了些自相矛盾的期待。他毫无经验,那殷逐离却非良善之辈。这一战,他首尾难顾,瞬间便被杀了个丢盔弃甲,溃不成军。殷逐离不断变阵迎敌,他初尝欢爱,哪里经受得住?

以至于事后,福禄王府的家奴每每提起总会感叹:“那一晚我们家王爷叫得,半个长安城都听见了!”

……

事毕之后,沈小王爷回过神来:“殷逐离,你竟敢欺骗本王,上次我们根本就没有……”

殷逐离令侍女送了热水到房里,闻言她还一脸无辜:“九爷,就算你是皇亲,说话也是要讲道理的。殷某几时说过我们之间发生了什么吗?”

沈小王爷气得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