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永与愿违
十月下旬,长安城。沈庭瑶殡天一事再不能相瞒,礼部拟了讣闻,昭告天下。沈庭遥年纪尚轻,宫中虽有两名皇子,却均非正宫所出,再加之俱年幼,并未立储。这是件甚为尴尬的事,前些日子他们还视沈庭蛟为乱臣贼子,为平息叛乱一事绞尽脑汁,今日沈庭蛟就成了大荥王位的不二人选。
殷逐离回到长安,首先便回了殷家。殷梦鸢竟站在门前相迎,四目相对,她不知如何开口。倒是殷梦鸢以手中金杖顿地,冷声道:“没见你们大当家回来了吗?还不快去准备。”
殷逐离知道她这便算是原谅自己了,可是她笑不出来,她将自己放在心尖上的东西遗落在金城,连尸骨也带不回来。
临溪水榭和归来居她都不敢再往,连殷家大宅也不再久待。
长安城确实混乱,所幸殷逐离平日里和长安城这帮官吏关系甚佳,为商者讲究和气生财,与官府多加走动在所难免。此时她在广陵止息再次秘密设宴。
这一番相谈甚久,广陵止息本就是个富贵之地,那贝母珍珠迷了眼,便是清高儒生到了里面也都失了底气——拥有这样实力的王妃,宫中纵有年幼的皇子,又如何能同福禄王抗争呢?
玉案上菜肴丰盛,殷逐离语带笑意:“这些年殷家一直承蒙各位大人眷顾,这份恩情殷家上下铭感五内。一杯薄酒,且敬各位大人。”
在座的大都是有些眼色的,也有那方正君子,自认不能与这二人同流合污的,殷逐离也俱都请了来,只说事关大荥黎民百姓,更关乎大荥国运。故而这些人到得不情不愿,也不是很给面子。
殷逐离也不计较,自干了杯中美酒,眉眼间笑若春水:“新皇初丧,今日歌舞闲娱就免了,殷某请各位大人前来,实有正事相商。”她也不兜圈子,直接开门见山:“曲大将军如今正在天水屯兵,虎视长安,十五万雄兵呐,逐离想请问各位大人有何应对之策。”
众人倒是颇觉意外,傅朝英未表态,那礼部尚书袁东城已经开口:“殷大当家这话唐突了吧,这曲大将军若不是仗着有你殷大当家一路支持,供应粮草,他如何作战?”
殷逐离点头:“袁大人所言甚是,若不是曲大将军挟持了我们家九爷,逐离又何用耗此钱财呢?”
这话一出,诸人均是一阵骚动,殷逐离轻声叹息:“诸位大人,你们认为一个将军,费尽心血打下了天下,真的可能还政于大荥沈家吗?况且如今形势已明,若两相厮杀,大荥必将山河破碎,生灵涂炭。九爷的为人,诸位不是不知。他又岂会为了一把座椅做此不忠不义之事?”
诸人交头接耳,唯傅朝英直视殷逐离,殷逐离含笑回望他,举杯遥敬:“再者,各位大人,国不可一日无君,先皇留有子嗣,你们要挟持殷某也无话可说。但是一幼龄稚子,学语尚不能,能够抵挡曲大将军的十五万铁骑吗?倘若长安城破,九爷同殷某早已生死无惧,诸位怕也是难保朝夕。”
这一番话说到了点子上,诸人又是一番议论,倒是国舅傅朝英转了转拇指上的扳指,不紧不慢地道:“王上已然殡天,若九爷是受了曲天棘的挟持,那么他确实是继承大统的不二人选。待九爷承位之后,再进军铲平曲天棘一众叛贼,亦算是报了王上大仇,免大荥百姓灾苦流离。诸位觉得如何?”
他肯为沈庭蛟出言,大出殷逐离意料之外,不由得将他细细打量了一遍。这时候诸人本就没有什么主心骨,他此话一出,自然附和的人占了多数,这件事竟也就这么定了下来。
沈庭蛟由廉康和晁越一路护送入得长安城时,前方已然一片坦途。傅朝英率了朝中文武亲自前来相迎,他今日穿了紫色的亲王朝服,那一番龙章凤姿,同以往少了三分柔弱稚气,多了五分尊贵优雅。见到傅朝英,他低声问了一句:“我母妃安好吗?”
傅朝英点头,转而又用了臣子对储君的礼仪:“九爷请。”
红色的地毯铺出长长的道路,长安百姓都盼着有一位明君能够阻止眼下这场一触即发的战争。沈庭蛟踏足其上,迎着众人的目光一路行至车中,仪仗车驾俨然已是帝王之仪。
殷逐离心头重又清明——这傅朝英是沈庭蛟的什么人?为何不着痕迹地替他铺路?她恍然觉出自己恐怕是上了个大当。
沈庭蛟回宫后,殷逐离去了刑部大牢。何太妃虽然被关在这里,但因着傅朝英的照料,过得倒是不差。牢中铺了地毯,里侧有榻,甚至垂了素色的帘幔。帘幔之后竟然还设了佛龛,她仍是轻敲着木鱼,诵着不知哪一段经文。
殷逐离心下疑虑更重。十多年前,何太妃一直甚得沈晚宴宠爱。后来有人传出她与朝中一名大将军有染,甚至直指她的皇嗣亦非君王所出。沈晚宴大为震怒,虽百般寻找未经证实,却仍将何太妃连同九王爷沈庭蛟一并弃置深宫,再不过问。
殷逐离得知这段轶事时便猜测这九爷必非先皇所出,如若不然,她如何能受此不白之冤?滴血认亲之类的法子总得试上一试,而她没有,必然是不敢。
殷逐离先前一直以为沈庭蛟是何家家臣何简的骨血,一则是何简有这个时机接近何太妃,二则,何简对沈小王爷的维护,实在是有目共睹。
而如今看来,莫非这个何简一直有心误导她?
她心中冷笑,却只是诈何太妃:“看不出来国舅爷竟然也是个长情之人。”
何太妃闻言果然略有尴尬之色,转而又淡然:“老身看男人的眼光,向来比殷碧梧要好得多。”
说这话时她浅浅一笑,水红色的襦裙逶迤及地,黑发松松地绾在脑后,粉黛不施、钗环未戴,一身清丽中透着难言的妩媚。殷逐离心里便明白了十分。
这世界上有两种女人,前者弱不禁风,驱使男人做事;后者刚强独立,事事亲力亲为。同人难同命,谁也没有资格鄙视谁。
这般一想,她倒是释然,倾身盈盈一拜:“儿臣恭迎母妃回宫。”
何太妃这次弯腰扶起了她,语声带着长者的慈爱:“走吧吾儿。”
回到椒淑宫,殷逐离令宫人侍候何太妃沐浴。那边张青已经行了过来:“母妃,父亲吩咐若您回来,即刻请您到御书房叙事。”
殷逐离点头:“走吧。”
御书房,诸臣都在,按理殷逐离需回避,但她本就不是个拘泥于礼数的人,也就直接行了进来。
沈庭蛟看见她,面上总算带了三分温柔笑意:“逐离,来。”
殷逐离行至他身边,身边的黄公公颇有眼色,当即便置了一座椅在他书案旁。殷逐离坐下来,众人方继续方才话题,却是在选定登基的日子。
沈庭蛟与她五指相扣,他的笑仍然温柔,却透着沉稳的风采,语声倒是带了问询之意:“逐离觉得哪天合适?”
殷逐离看了看礼部选出来的日子,语声沉缓:“天水战事刻不容缓,登基大典待天水战事了结之后再办也不迟。”
诸臣又是一阵唠叨,无非就是定年号、太后封号、祭天地宗祖、裁衣等等琐事,细小却繁杂无比。沈庭蛟倒是坐得住,听取了诸臣的意见方朗声道:“如今叛贼未除,国库空虚,登基一事,一切从简。年号待本王同王妃商议一番,改日再定。”
诸臣侍候沈庭遥惯了的,哪还看不出他的逐人之意,立时便跪拜退了出去。待诸人退走,他方转身将殷逐离抱入怀里,殷逐离不是很习惯这个姿势,沈庭蛟心中清楚,只以手揽着她的腰,再无进一步动作:“逐离,你好像不开心?”
殷逐离看着他环在自己腰间的手,他言语间仍然温柔,但举止却是一个男人对自己的女人,往日的柔弱再不复见。她颇有些不悦:“任何人发现自己被骗了,都不会太高兴。”
沈庭蛟亲吻她的额头,语态宠溺:“逐离是说……我的身世?”殷逐离冷哼,他又笑道::“我并非有意隐瞒,只是若你一旦知晓,定会有其他顾虑。你看我们现在也很好不是吗?何必节外生枝呢?”
殷逐离悻然,现在事情已成定局,追究无用,她只能关心自己的最终目的:“陇西战事,王爷打算如何应对?”
对她的心思,沈庭蛟其实甚是了解,当即便允诺:“本王自然是听取王妃的意见。但是逐离,他毕竟是你的生身之父,这是不能改变的事实。倘若招安于他,大荥干戈立止,你在朝中……也算是有个依靠。就算当年殷碧梧大当家是因他而死,十四五年了,还要再耿耿于怀吗?”
殷逐离上上下下打量他,目光玩味:“九爷此话有趣得很,不过逐离是个商人,别的不敢说,欠债还钱这点道理还略懂。王爷说得也有道理,许多年了,其实我是没必要报仇的,沈二爷虽视江山重于一切,对殷某也还算有几分情意,殷某若是依附着他,不论如何,半生富贵是不缺的。”她拈了他一缕青丝在指间把玩,言语含笑:“我师父没必要复仇,他本就是书香世家,人品才学都名动长安,什么女人娶不到?何必独独就惦记一个逝者?甚至,我姆妈也是不必记着这仇恨的,她是朝廷亲封的一品诰命夫人,若是依从皇室,即使殷家祖业凋败,她自己却仍不失为长安贵族。”
她语声渐渐郑重:“可是九爷,仇恨是永远不会随时间而消弭的。她留我在世间,我是她唯一存在过的依凭,生身之恩,无以为报,我总该做些什么。”
沈庭蛟略带了些无奈之色:“逐离,你有没有想过,大荥建国数十年,一直内外征战,如今好不容易可以天下太平,又何必为了一己私怨……”
殷逐离含笑打断他:“陛下,您是想说何太妃同傅朝英未必肯用兵是吗?”她凑近沈庭蛟,语声温柔得可以滴出水来,“陛下,你以为沈庭遥真的死了吗?”
沈庭蛟面色大变,殷逐离仍是靠在他怀里,握了他的手轻轻一吻:“那死于乱军之中的尸体你可有仔细查看过?陛下,我不想闹得太难看,所以威胁的话不想多说。希望您知道我扶您登基究竟是为了什么。还有金城县的宝藏,您觉得我真的是在哄骗曲天棘吗?曲禄一时发现不了,但千余人在栖云山,迟早会找到。您已失信于他一次,您觉得曲大将军拥有了这批宝藏,还会再相信或者说再接受您的招安吗?”
沈庭蛟猛地起身,殷逐离仍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先前我曾提供给曲大将军二十万石粮草,是从金城县附近调拨的,金城县不是个多富饶的地方,一共能有多少粮草?曲大将军即使发现了宝藏,然城内粮食已然紧缺,他有银钱也必从陇西其他城镇调拨,这便是作战时机。陛下此时出兵,大有胜算。若是再过些时日……”
沈庭蛟怒火骤起,转身回来将她摁在椅上:“浑蛋!你整日里不是算计这个就是算计那个!你早就想到本王继位有可能招安曲天棘,对不对?”
殷逐离任他按着,看他气急败坏的模样,竟然又略复了从前的风情,她眉眼间都带着笑:“九爷,您该自称朕了。”
沈庭蛟恨极了她这没心没肝的模样,扬手想打,半天又放了手,小腹里突然窜起一股邪火,他也不打算出门了:“来人,将殷逐离给朕绑到龙床上!”
殷逐离真的被绑到了龙床上,几个侍卫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因为是绑上龙床,不是绑进牢房,诸人并不敢对她无礼。殷逐离也不想同他们为难,并未挣扎。
自古帝王,总有那么些鲜为人知的爱好,众侍卫在宫里当差,都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是以也就像模像样地将殷逐离用红色的丝带缚在床柱上,沈庭蛟负着手,想从她眼中寻出一丝半点屈辱之意。
殷逐离四肢被绑在床柱上,懒散的神态中满是促狭的笑意:“唉,虽然我实在不想说,但是九爷,这样绑法,你待会儿如何脱衣服呢?”
……
诸侍卫都绷着脸,一副忍笑忍到内伤的模样,沈庭蛟更是火冒三丈,而床上的家伙还在火上浇油:“好吧,其实有时候不脱也是种情趣,不过您要做到一半想换个姿势……难不成还得让人进来重新换个绑法?”
沈庭蛟再也忍不住,若论无耻,他实在不是殷逐离的对手:“你这个流氓……你!”他出身皇家,也还算有些涵养,太恶毒的话也骂不出,一时气得跳脚,“给朕出去,都滚!”
几个侍卫垂着头一脸严肃地踏出宫门,估计内里已经笑得岔了气。沈庭蛟决定再不跟她逞口舌之快,他扯了自己身上衣裳,上得榻来,颇有些粗暴地覆在她身上。沈庭蛟长于皇家,懂的不可谓不多,但这男女之事,他主动的时候甚少,故而委实谈不上什么技巧。他先战了殷逐离三百回合,低头看去,见她眉目清冷,并未动兴的模样,不由得发怒:“我知道你想着唐隐!”感觉殷逐离微怔,他更加刻薄,“可是他都四十了,你看他表面冷冷清清,说不定他早就不行了!”
殷逐离被踩了痛脚,立刻就冷声道:“他比你行!”
沈庭蛟闻言更是大怒:“可是现在压在你身上的人是我,是我!”他恨恨地起伏,口不择言,“他已经躺到棺材里去了!你能想象现在的他吗,尸首分离,骨肉腐烂,尸水流淌,蛆虫漫棺……”
殷逐离也被骂急了眼,双手挣了几次,那绸带扣得极紧,她咬牙切齿:“要说难听的是吧,好啊,就算他化为尘埃沃土,又如何?我依然爱他,沈庭蛟,老子就是爱他你能奈我何?你以为你算什么东西?老子只把你当个小倌嫖了你!”
沈庭蛟听到前面便有些后悔,这次是逼她太甚了,她从前从不承认对唐隐的感情。可是听到后面他又怒发冲冠,不由得恶毒地道:“那你爱他又能如何,他还不是将你弃如敝屣!”
殷逐离右手猛地一挣,那丝带终于被绷断,她不顾腕间皮肉翻卷,一拳揍在沈庭蛟脸上。
沈庭蛟猝不及防,顿时仰面倒落榻下。他起身见殷逐离已扯开左手的绸带,不由得大骇,转身夺门而逃,边逃边嚷:“来人!护驾!快护驾!”
……
沈庭蛟这一嚷,直把整个皇宫都惊动。张青还以为来了刺客,命弓弩手将整个昭华宫都包围了起来。及至见到殷逐离,他方知不是刺客——原来是母妃脱困了。殷逐离见沈庭蛟黑着个眼圈跟熊猫似的,也不想再理会他,自回了殿中歇息。
沈庭蛟由陈忠伺候着穿了衣裳,也不跟何太妃、傅朝英商议,立刻召集三军,准备出兵天水。
消息传来时,殷逐离躺在榻上,心中多少还是有些感动,他不同何太妃、傅朝英商议,是因为他们二人根本不会同意仔出兵剿灭曲天棘。毕竟那是位老将,大半生都纵横沙场,更重要的是,他手里握着十五万重兵,全是精锐。如今大荥国势已颓,如有外敌相侵,后果不堪设想。
将要出征时,沈庭蛟踏进宫门,殷逐离也不再与他怄气:“陛下。”
沈庭蛟见她坐于榻上,青丝披了一肩,如从梦中行来一般,心中不由得就柔了几分:“说。”
殷逐离浅笑:“行军打仗之事,臣妾不懂。但是此行艰难,陛下莫若还是带上臣妾吧。”她眼中笑意促狭,“若是陛下不及曲天棘,臣妾也还能负着陛下逃走。”
沈庭蛟差点滑倒:“你知不知道这是动摇军心?若在三军之前,是要被斩首祭旗的。”
殷逐离知他允了,开始着衣,手下忙碌,嘴上也不闲着:“若军心坚定,又岂是三言两语可以动摇的。若军心本不坚定,再动摇一番又如何?等等,出宫之前,陛下先借臣妾五百军士吧?”
“你借兵作甚?”沈庭蛟令内侍传唤了十数名武将,他知道殷逐离做正事一向还是靠谱,也没再多问,“宫中还剩下两万御林军,你自去挑吧。”
沈庭蛟带了傅朝英一并前往,这是个明智之举,他虽饱读兵书,但实在没有实战经验,带着个老将,不论如何总是踏实许多。
天水城城门紧闭,曲天棘仗着坚城,在粮草运到前并不打算出兵。而沈庭蛟二十万大军奔袭,他本就是以逸待劳,占尽了上风。
傅朝英本就不赞成出兵,朝野上下无不为此忧心。倒是沈庭蛟关心的不同,他带兵出发的时候很严肃地对殷逐离道:“你以后打人不要打脸了!”
殷逐离瞧着他脸上的熊猫眼,笑得直不起腰。
主帐中,傅朝英同一并武将为沈庭蛟分析目前形势。曲天棘本就是行军大战的老手,丝毫未留下任何布防的破绽。一众人在帐中分析了半天,听得沈庭蛟眉头紧皱。独殷逐离在帐外快活,她先和几个长相周正的校尉比骑射,玩累了就衔根草,哼着歌,躺在营外的横木上晒太阳。
沈庭蛟率着十余名将领居高临下地俯视她,那眸子倒映着半边蓝天,清澈如洗。他不由就伸了手出去,语虽薄责,却难掩其中溺爱之意:“你看看这成什么样子!”
殷逐离也知道给他面子,握了他的手站起身来,语声清悦:“王上同诸位将军可想出计策了?”
沈庭蛟面色一沉,身后众人支吾不语。傅朝英倒是开口:“莫非王妃有何妙计?”
殷逐离略略摇头:“我本想诸位将军如有必胜的把握,直接杀入天水城去。曲大将军素以兵法自傲,如若城破,他必羞煞,哈哈。”
诸人听得满面黑线,她又正色道:“不过若诸位将军暂无对策,而战机又转瞬即逝,不如听听逐离的下下之策。”
诸将同她都认识,但平素里少有往来。此际一听此言,忙拥着她入了主帐,将沙盘往她面前一推,一副愿闻其详的模样。
殷逐离望着那沙盘却是啼笑皆非:“诸位,这是你们行军打战用的东西,逐离不过是个商人,用不着这个。”她环视众人,最后目光自然是落在沈庭蛟面上,“眼下曲将军最缺的,无疑是粮草。他守城不出,也是待着后方粮草运到。俗话说欲先取之,必先予之。不如我们就给他粮草。”
她这话一出,下方便是一阵哄笑:“王妃,行军打战你果是不在行,这时候给他粮草,莫不是让他反攻打我们吗?”
殷逐离语笑嫣然:“不瞒诸位,前些天殷某回到长安的时候,调了一批粮草,大约十万石。另外,殷家有位号称鬼医的医道中人,诸位想必都知道。然后逐离央他配了一种食后令人浑身乏力的药粉,因也成白色,若混入稻米之中,断难察觉。只是因为量太大,一直耽搁到现在。”
诸人不笑了,一脸悚然地望她,她胡乱拨着那绘着两军地势山脉的沙盘,语声淡然:“若是两相调和后,将其送入曲将军大营,天水郡城防纵然固若金汤,无人镇守时要打下来,应该也不难吧?况且十五万大好男儿,若全数斩杀,未免令后人评价我们君主残暴无道,若能劝降,也算是诸位一大功德。”
沈庭蛟抬眸望她,半晌方道:“遣谁送粮入城呢?”
殷逐离心中也有考量:“斐记的大东家,斐关山。”
诸人尽皆色变,这确实是一个再难得不过的人选。首先斐家同殷家一直不对付,如今殷逐离即将一跃成为皇后,斐家往日里早已将她得罪了个彻底,完全有可能背叛大荥,投奔曲天棘。
其次就是斐家也是颇有实力的商贾,能够一次性提供行军打战的粮草,再合理不过。
再次,斐关山平日里同殷家作对,连带沈庭蛟也间接得罪了许多,若想讨好沈庭蛟,这次非全力以赴不可。
主帐中静默了一阵,傅朝英拱手道:“若是斐关山当真投奔曲天棘,又当如何?”
殷逐离浅笑:“将军多虑了,出宫前逐离调了宫中五百甲士,他们会代王上保护好斐大掌柜的家眷。”
又是长久的静默,二十余人的中军帐仿佛空无一人般安静。何简语态恭敬:“在下这就派人传诏斐关山。”
殷逐离唤住他:“不劳烦先生了,临出长安时逐离已代王上发了书信,他会比我们晚两日到达天水,以防曲天棘生疑。这会儿只怕已经在路上了。”
她出了主帐,仍是躺在横木上懒洋洋地晒太阳,而军中将领看她的眼神却带了极为明显的敬畏。
兵者诡道,兵不血刃而致胜者,上谋之道矣。
十一月十六日,曲天棘十五万军士,约有七成中毒,浑身乏力,虽不致命,然则要挽弓打战却是再无可能。沈庭蛟令傅朝英强攻天水城,十万将士不战而降,王师虏获军马兵械无数。曲天棘带四万残部退守金城,然人数太少,终不能抗衡。
十一月三十日,金城城破。那一日殷逐离站在城头,战士的血漫过长街,杀声震天。沈庭蛟与她并肩而立,轻握了她的手:“逐离,最后一次了好吗?”
城头风大,殷逐离解了身上的披风,细心地替他披上,倾身系着系带:“恭贺陛下江山一统。”
不多时,傅朝英亲自登上城头,语声凝重:“王上,曲天棘已被困,他……他想再见王妃一面。”
沈庭蛟握紧殷逐离的手,冷声道:“他武艺深不可测,如今想见本王王妃,又是想耍什么花招吗?”
殷逐离安抚性地拍拍他的手背:“陛下,再不会有下次了,就让臣妾送他一程吧。”见沈庭蛟仍有担忧之色,她复又笑道:“他如今人在何处?劳烦将军设神箭手八百名将他团团围住,即使他欲作困兽之斗,本王妃也不惧他。”
傅朝英眸中异色一闪,这殷逐离狡诈阴狠,留之必成后患,不如……不过片刻犹豫,殷逐离却已然洞悉,她为人本就多疑,若是这傅朝英存了别的心思,这八百名弓箭手,她此去怕不是为曲天棘送行,而是陪葬罢。若让他得手,黄泉路上,曲天棘还不笑她个彻底?
傅朝英下去安排了,她也不吱声,自牵了沈庭蛟下得城去。
那时节曲天棘负手站在庭前,都说英雄末路最是令人欷歔,他却不显狼狈之态。见到殷逐离前来,眼中似乎还带了三分笑意:“你来了?”
那语态不像是问候殷逐离,倒像是招呼久违的故人。
天水阁又临天水湖,雕栏画檐,低调而奢华。园中竟然也种了两棵梧桐,时值秋末冬初,黄叶零落一地,池中残荷徒剩了枯败的梗叶,为这精致的楼阁添了几分萧条之韵。
殷逐离牵着沈庭蛟走近他,傅朝英本秘密下令连她一并击杀,如今一看情势,忙重新传令。
那一日殷逐离着了福禄王妃的礼服,风卷残叶,抚过衣角,恩怨凋败:“曲将军,别来无恙。”
曲天棘苦笑:“你虽从小长在殷家,但终也是我的骨肉。为什么你会恨我至此?”
殷逐离半拥着沈庭蛟,那一日天色阴霾,秋风撩起她额前斜斜的刘海,她嘴角带笑,刚毅中带了三分邪气:“我觉得就算所有人都不明白为什么,你也应该明白。”
曲天棘注视她的眼睛,他似乎从那双似曾相识的眸子里读懂了什么,初时的疑惑终于解开:“几年来,你步步为营,就是为了今日吗?”
殷逐离站在跟他五步之遥的地方,眸色清冷如秋:“曲将军,不论多少年,欠债还钱,都是天经地义的事。”
曲天棘点头,面上并无愧色:“你做得很好。但是凌宵,当年之错,皆是为父一人,放过觞儿和凌钰吧。”他求人的时候也不见低声下气,神色淡然,“毕竟都是血脉至亲。”
殷逐离声音带笑,目光却冰冷:“曲大将军,您老了,以前您在我面前,从不以父亲自居。”
曲天棘神色微黯:“兴许吧,人哪还能不老呢。”
“可是曲将军,”殷逐离言辞若刀,字字锋利,“您为将叛主,是为不忠;立约背盟,是为不信;为夫杀妻,是为不仁;为父弃女,是为不义。似您这等不忠不信、不仁不义之徒,如何称吾父呢?”
“你怨恨已深,我多说无用,但我并不觉得我有错。我娶殷碧梧,本可逐鹿天下,但我从未存丝毫背叛之心。我戎马半生,大小四十余战,击退来犯之敌无数,我无愧于天下。”曲天棘第一次同她说这么多话,却也是最后一次,“不错,我是负了你母亲,我以她的性命来证明我对圣祖爷的忠诚。但是我同她之间,从始至终就是一场交易,她既立盟,就要承担风险!”
殷逐离笑着摇头:“曲将军,你一直不明白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因为在你眼里,我只是一场交易的产物,而在她眼里,我是她的女儿。所以她是我的母亲,而你……你只是一个负债者。”
回应她的,只是曲天棘的沉默。他一直觉得是殷家人误导了殷逐离,而现在他终于明白,其实他和殷逐离之间根本就没有误会。
“凌宵。”曲天棘轻笑,似想起什么旧事,声音中竟带了三分温柔,“你还是小时候的性子,偏执。你就这点像我。”
“我只做我认为对的事。”殷逐离缓缓后退,轻握了沈庭蛟的手,“曲凌宵只是一场谎言,我姓殷,我是殷逐离。曲将军,再见。”
曲天棘轻声叹息:“再见。”
殷逐离牵了沈庭蛟转身步出了天水阁,裙裾扫过秋叶,身后箭镞如雨。悬在梁上十五年的身影,在她心中终于被放了下去。
约有一刻,弓弦声止。殷逐离在天水阁前站了一阵,语声疏淡:“叛将曲天棘已伏诛,悬其首于长安城头,以正天下视听。”
诸将领皆围过来,争相道贺,何简亦浅笑道:“恭喜王妃大仇得报!”
殷逐离转头看向那逶迤楼阁,神色带着笑,眸色却黯然:“大仇得报?”她低声叹,“是大仇得报,也是家破人亡……先生,逐离何喜之有呢?”
那言语太过落寞,众皆语塞。
而远处一个人声嘶力竭的吼叫打破了这沉静,殷逐离抬头便见到魏氏,她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然挣脱了两个押着她的兵士,向这边跑来:“天棘!”
那个时候她太狼狈,钗环俱乱,哪还有半点往日的高贵之态。她跑出一段路,很快被围在殷逐离与沈庭蛟身边的将领踹倒在地,那只手却死死握了殷逐离的衣角。
有军士递了檀盒过来供殷逐离过目,里面装着即将悬于长安城头的首级。
魏氏目眦欲裂,指间被衣上的缀饰划破,鲜血淋漓,她语声恶毒如同厉鬼索命:“殷逐离,我恨你!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殷逐离倾身看她,目光玩味:“这话奇怪啊曲夫人。”她伸手抬起魏氏的脸,一派理所当然的模样,“我杀你夫,你会恨我。人杀我母,难道我不应该恨他吗?”
魏氏声声泣血,那手握得太紧,军士攥不开,欲举刀砍来,殷逐离倾身,带着笑将那五指缓缓掰开,所有人都听到骨骼断裂的声响。殷逐离只是倾身轻掸衣角,笑意盈盈:“不要这么看着我曲夫人,你的伤痛,及不上我姆妈三十如许即满头华发,及不上我师父十五年的孤单念想,如果你化作厉鬼愿意前来找我索命,我也奉陪。”
军士拖了魏氏下去,有将领靠近殷逐离,低声询问:“王妃,如何处置她呢?”
殷逐离揽着沈庭蛟的腰,转身向车中行去,留下淡淡的两个字:“放了。”
身边立刻就有人恭维:“王妃果然是宅心仁厚,以德报怨,实是仁义之楷模……”
“仁义?”殷逐离低笑,“抱歉白副将,本王妃只是想多看看她居无片瓦、孤苦无依的模样。曲天棘视她重于生命,我便将她践踏到尘埃里去。”
那神色太冷,众人噤若寒蝉。正尴尬间张青大步行来:“母妃、父皇,曲天棘之子曲怀觞向西北方逃窜而去,目前不知所踪。”
殷逐离挥手:“丧家之犬,不足畏惧。由他去吧。”
这次没人再夸她宅心仁厚、以德报怨了……
沈庭蛟无暇在陇西久待,长安城还有许多事在等着他。这次漂亮的平叛将载入大荥史册,也会奠定他在黎民百姓心中的地位,朝堂上那把黄金座椅,再无人能同他争抢。
此际他站在车驾之上对王师将领论功行赏,明黄色的帷幄抚过深秋的长空,风沙扬起,为他单薄的身躯平添了三分瑰丽磅礴的气势。
殷逐离第一次见到那样的他,举手投足皆带了睥睨天下的尊贵桀骜。其实这场争斗中,他才是真正的胜利者,用不费吹灰的力气,窃取了大荥江山,不留丝毫贼名。
人们总是常常鄙薄赢家的手段,但是输就是输,赢就是赢,以最小的努力换取最大的利益,本就是上谋之道。成王败寇,青史之上,胜败是不分努力几何的。
天空飘雨,殷逐离与沈庭蛟同车,起行时她突然回头遥望天水,秋色连天,那巍峨城阙在零星细雨中呜咽。她拢了拢身上以金线绣孔雀开屏的披风,竟觉出几分薄寒。
十二月十五,郝剑扶唐隐灵柩返回长安,交予唐家。唐家于当月初三发丧。郝剑不愿同殷逐离提起,但有些事不能回避。
“大当家,先生的葬礼,你去吗?”
殷逐离摇头:“我若前去,唐家人不会善罢甘休,何必灵堂滋事,徒扰逝者。”
郝剑略有犹豫:“可是大当家,整个长安都知道你与先生情同父女,他的葬礼你不出现,未免令人觉得你太过凉薄。”
殷逐离静静地站在临溪水榭,碧水依旧,人事全非:“郝剑,于我而言,任何人都可以用以欺世,唯他不能。”
郝剑轻声叹息:“是。”
十二月十八,唐家出殡。
纸钱漫天,唢呐声声若泣。黑色的棺木在一片悲声中沉默,唐家老夫人哭得肝肠寸断。世人多责殷家无情,殷逐离并不辩驳。
长安西郊,唐家祖陵。当第一锹泥土覆棺,尘缘了断,谁祝告焚香?谁抚碑断肠?谁拓碑上词,谁念旧时欢?坟头飘扬着纸幡,那石碑末端,留下谁的落款?而世间纷扰,已与逝者无关,也与她无关。以为近在眼前的世界,是她永远靠近不了的地方。
殷逐离独自站在山冈,看白蜡垂泪千行,无处话凄凉。
沈庭蛟在她身后站了很久,他永远忘不了那日荒草蓬蒿之间的殷逐离,隆冬的风挟裹着酷寒掠过衣袂,撩动狐裘如飞雪,她像一只深山精魅,迷失于苍茫荒野。
“为什么不下去?”他的声音也被埋没在寒风里。
殷逐离转头看他,眉目疏淡:“不了。”
“走吧,我陪你一起。”沈庭蛟展臂抱住她,语声温柔,“我知道你有多难过。”
殷逐离凝眸看他:“你转过身去好不好?”
沈庭蛟略微犹疑,缓缓地背过身去,殷逐离抵首在他肩头,眼泪滂沱。沈庭蛟想象不出这时候的殷逐离,这世间有一种声音,不哭给任何人听。任旁人笑骂曲解,无人明我意。
师父不是你的神,师父只是一段过去,一段回忆。所以借来的幸福,最终必须还回去。你是我的奇迹,而我……我只是你的败笔。
沈庭蛟知道自己错了,他根本就不知道殷逐离有多难过。他独自下了山冈,亲往唐隐坟前,焚香洒酒相祭。天子亲临,并不能减少未亡者的哀伤,但也给了一个书香世家最渴望的荣耀。他回身向北而望,那远方的山头草木枯败,薄雾弥漫。
寒风将回忆的余温遣散,二十年朝夕相伴,半生颠倒梦幻,永堕无边痴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