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无花无酒锄做田
殷逐离次日便听周鹿衔透露,说是王上将清婉赐给了张青,她始才略微放心。晚间张青过来告知清婉的病况,临走时殷逐离又叫住他:“张青,这宫里九爷的亲信不多,他身子又不好,平日里动不动就喜欢自己跟自己斗气,你没事多劝着他些。”
张青听她话里频生去意,不免有些心惊:“母妃,父皇如今虽为形势所迫,但他心里始终念着你。你切不可想不开!”
殷逐离笑着打了他的头一下:“呸呸,童言无忌。好了,滚吧。”
张青又殷殷劝慰了她一通,因着夜深,不便久留,终是出了水萍宫。
殷逐离在水萍宫等了三日,第四日夜,三更时分,她都睡着了,突然被惊醒,睁眼一看,她便是一笑:“你来了?”
火盆旁边一人站得笔直,看其面貌,竟是那仓皇逃走的清平帝沈庭遥。他看殷逐离的眼神也有几分怔忡:“你在等我?”
殷逐离指了指室内唯一一把椅子:“坐。”见他坐下,复又笑容满面,“我想着你也该来了。先前昭华殿张青的人看得严,你怕是进不来。”
她想得不错,这宫中历来便设有秘道,但知道其中秘密的肯定是帝王,先帝传位时总将皇宫之下的图纸也一并传承,以便于应急时潜逃或者躲藏。而一般的秘道为了隐蔽,定要设在极难发现的地方。冷宫无疑是其出入口之一。
沈庭遥也不回避,坦然直言:“这皇宫,我可以来去自如。”
殷逐离起床,坦然直言:“我猜着也是。曲怀觞也同你一并来了?”
沈庭遥长了些胡茬,有些日子没见,他清瘦了许多,但比之以前,也算是一种成长。
“我令他先去看凌钰了,他若来此……只怕不会同你甘休。”
殷逐离朗笑:“那是自然,不过你如今却不能失我与他之间的任何一个。”
沈庭遥起身行至她身边,同她一起坐在地板上,火烧得久,地板已经十分温暖:“殷逐离,你到底要什么?若求钱财,你早已富可敌国。若求权势,你已母仪天下。若求情爱,你曾独宠于后宫,告诉我,你到底求什么?”
殷逐离伸伸懒腰,笑得如同一只吃饱餍足的猫:“二爷,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嘛。不过目前我倒真是可以跟你谈一笔交易。”
沈庭遥目光微凝:“你说。”
殷逐离以手轻点他拇指上的班指,沈庭遥立时会意:“藏宝图?”说完他又皱眉,“你用一副藏宝图坑了这么多人,你以为我还会相信你么?”
殷逐离毫不迟疑地点头:“你会。”
言罢,她轻轻解开外袍,里面竟然是一件大露背的抹胸。沈庭遥喉头微动,她却以一瓶带着酒气的药水反手揉搓那浅蜜色的肌肤。沈庭遥不解何意,片刻之后却微露讶色——那背上开始现出殷红色的刺青,隐隐可见山脉河流之状。
他心下几番犹豫,殷逐离却已穿上外袍:“二爷,你信吗?”
沈庭遥沉默不语,殷逐离系好衣带,仍是在火盆旁边坐下来,悠然地添柴拨火,并不着急。沈庭遥终于沉不住气:“条件?”
殷逐离很痛快:“很简单,我同你寻到宝藏,宝藏到手之后,你送我离开大荥边境。宝藏在祁连山附近,你很顺路。”
沈庭遥颇有些狐疑:“就这么简单?”
殷逐离点头:“这之前我已派晁越和廉康前往大月氏铺路,如今殷家的资产大半已转移。祁连山临接大月氏疆域,我到那边后会有人接应。至于这笔宝藏,不过前人财富。如你所说,我已富可敌国,钱财与我而言,不过粪土。”
沈庭遥开始有些相信:“可是你若前往大月氏,沈庭蛟不会放过你殷家的人吧?”
殷逐离点头:“可是如果你同他内斗,他就无暇顾及我殷家这点小事了。”
沈庭遥脸色又有些阴沉:“上次,你是有意放走我,就是为了今日?”
殷逐离笑意消融隆冬风雪:“二爷,逐离是个商人,商人趋利避祸,走自己的路时也喜欢给别人一条路走。我不喜欢把事情做得太绝。你要知道目前的形势,你、我、沈庭蛟,三方暂时平衡局势,而现在势力最强的,无疑是沈庭蛟,其次是我,然后是你。如今你不能动沈庭蛟,因为一旦他死,你不够强大,傅朝英、薜承义必将拥兵自立,局面非你我所能控制。所以您只有先行壮大自身。三国时代吴蜀尚知联手抗曹,这个道理您不可能不懂。”
沈庭遥面色阴晴不定,殷逐离也不以为意:“得了这笔宝藏之后,您的实力会大大增强,再静待时机,联合朝中仍偏向你的重臣,最后鹿死谁手,尚难预料。而那时我已身在大月氏,此间胜负,与我再无瓜葛。”
“我需要考虑,你等我消息。”沈庭遥不敢再轻易相信殷逐离,这家伙太狡猾,你最迫切地渴望什么,她就和你交换什么。最后你会发现往往遂愿的都是她。
“你要尽快。”殷逐离语声不紧不慢,“须知时机转瞬即逝。另外如果二爷同意,那么必须从殷家接出我姆妈,与我同行。她年纪大了,我虽不孝,却也不能将她一个人留在殷家。”
沈庭遥心里却又放心了几分——殷氏不懂武功,且一直养尊处优,中途可作人质,更不怕她玩什么花样了。
这么一想,他开始趋向于这笔交易——他确实需要那笔宝藏。
殷逐离添足了柴火,终于行到榻边:“二爷请吧,殷某静候佳音。”
沈庭遥咬牙:“就这么说定了,我先去看凌钰。”
殷逐离声音冰冷:“曲凌钰刚刚小产,如今的体质,不利于远行。何况我同她你是知道的,若曲凌钰与曲怀觞一并,我拒绝这笔交易。”
她心中有数,若是中途有差,沈庭蛟还可以用曲凌钰交换她,也算是一条活路。如今绝对要扣住曲凌钰。
沈庭遥脚步微顿,片刻方答:“我只是先去探望,并没有说此时就要带她一并离开。”
殷逐离点头,自顾自上了榻,缩在被子里睡了。
第二日,沈庭遥果然前来,还带了曲怀觞。曲怀觞恨恨地盯着殷逐离,殷逐离含笑看他,她还敢跟人打招呼:“曲二公子,别来无恙?”
曲怀觞牙都咬出了血,沈庭遥轻轻拍拍他的肩,他转过头去,不再看殷逐离。沈庭遥丢了一件黑衣给殷逐离,示意她换上。殷逐离还有些顾虑:“我姆妈接走了?”
沈庭遥点头:“已经离开了长安,你出城便可以看见她了。”
殷逐离放了心:“都转过身去,谁看谁长针眼!”沈庭遥和曲怀觞都背过身去,她在帐中换衣服,又想起个事儿来,“二爷,殷某觉着吧,你应该为你未出世的孩儿做点事才对。”
沈庭遥知道曲凌钰受了许多委屈,毕竟是他的结发妻子,他也心痛,闻言不由冷哼:“何事?”
殷逐离声音悠然:“报仇。”
当天夜里,殷逐离约了朝喜,令他去昭华殿等她。
那夜去到昭华殿的,是曲怀觞和殷逐离。沈庭遥在上次打斗张受了伤,至今不能用力,而殷逐离熟悉昭华殿,曲怀觞知道宫中秘道,二人潜去再合适不过。
彼时昭华殿已经只余几盏风灯,宫人大部分都歇下了。朝喜在外面草木隐蔽处等得冻成一团,见到一身夜行衣、蒙着面只露了两只眼睛的殷逐离,不由有些惊惧。殷逐离声音极低:“听到里面响动,你马上冲进去,不管用什么方法都要冲进去。王上在哪,你就往他身边蹭,记住,你进去是为了提醒王上有刺客。”
朝喜一头雾水,而片刻间,眼前已经空无一人。他等在昭华殿外,小心躲避巡视的卫队,心中忐忑。
殷逐离对昭华殿再熟悉不过,她同曲怀觞从地道行进去,出口在昭华殿内的马厩里,里面养着沈庭蛟送她的那匹汗血宝马。她冒头的时候还差点被马踩到。曲怀觞倒是一直对她有杀意,但她有所防备,且曲怀觞的身手真要与她斗,胜负难料。是以二人一边戒备一边合作,倒也相安无事。
昭华殿的寝宫里,殷逐离打昏了守夜的宫女,里间凤榻上只有薜藏诗一人安睡。曲怀觞伸手将她拍起来,她睁开眼,半晌方一声尖叫:“有贼人!”
殷逐离浅笑,曲怀觞将她从榻上拽起来,一脚踹到地上。殷逐离将她拉起来,见她披头散发、惊怖欲绝的模样,不由得好笑。她却也不多言,自将薜藏诗一条玉-腿-搭在榻上,左腿一踏,用力踩下去。
骨骼断裂的脆响,令曲怀觞也是心中一惊。薜藏诗再度惨叫,这一声惨叫,开始引来侍卫。
殷逐离不慌不忙地放了她,声音隔着面纱,犹自带笑:“你违背了对我的承诺。我不相信因果循环,所以报仇这事,还是亲力亲为得好。”
曲怀觞沉声道:“有人来了。”
殷逐离与他跳到院中,沈庭蛟已经披衣而来,张青还未到,一队侍卫拔刀相向。朝喜却已经冲了进来,见着殷逐离,他不敢搁耽,直往沈庭蛟面前蹭。殷逐离转手取了曲怀觞背上的弓,这弓居然是曲天棘留给他的,同殷逐离也算是故人了。
侍卫见她拿箭,立时就上前欲阻拦。曲怀觞以为殷逐离想要射杀沈庭蛟,自是尽力相挡。而殷逐离挽弓上箭,瞄准沈庭蛟。
那朝喜本就是个善良的,哪里知道殷逐离竟然想干弑君的事,立刻条件反射般往沈庭蛟身前一扑,殷逐离暗喝了一声好,径自放手。那箭头不偏不倚自朝喜肩头射入,血还未流出,他已栽倒在地。宫中一片嘈杂,众人皆惊叫:“护驾、护驾!”
殷逐离作失手状,拉着曲怀觞跃上屋檐,几个起落消失在夜色里。她没有回头,她知道这一箭已经足以令这个单纯善良的孩子出人头地,一生富贵。
张青带着弓箭手赶到时,薜藏诗已被人抬到榻上,朝喜也有专人看护,御医匆忙诊治,二贼人已不知去向。
殷逐离同沈庭遥走了很长一段时间秘道,她是个多疑的人,一路都要求曲怀觞和几个侍卫在前面带路,她同沈庭遥走在后面。算盘打得很精——曲怀觞敢暗地里捅刀子,她就拉沈庭遥陪葬。
皇宫之下的道路非常繁复,简直就是个迷宫,若无人带路,要想从这里出去,怕是足已走到地老天荒了。
待行出一阵,通道渐宽,竟然可供一人策马而行了,殷逐离细听,方知这里是排水的地方,料想是冬季水位下降,将这原本是水道的地方也露了出来。
前面沈庭遥竟然真的准备了快马,自将缰绳递给殷逐离,复又笑道:“你若是不放心,倒是可以同我共乘一骑。”
殷逐离干笑:“不好,跑不快。”
几人一路策马前行,一个时辰之后,殷逐离发现出口竟在护城河下方一个十分隐蔽的地方,如是其它季节,这个出口定在水中。她当先探出头,发现此处俨然已出了长安城,不由感叹这地道工程之浩大。
此时仍是夜间,没有沙漏,她估不准时辰。前方沈庭遥的人投下绳子,一行人全都攀了上去。又行了一阵,她终于在一辆毫不起眼的马车里看见殷氏。她与殷氏许久不见,自然也有一番话说。
沈庭遥也不管她骑马还是坐车,指挥着一行人一路向西赶去。
而这时候,宫里已经翻了天。首先是昭华宫入了刺客,贤妃薜藏诗的腿被人打断了,她一口咬定是文煦皇后干的。沈庭蛟也有些疑心,那时候光线不好,他又站得远,不可能对两个蒙面黑衣人有印象。但是那个人挽弓搭箭的样子,他实在是太熟悉了!
他沉着脸,心里却也在琢磨,如今若承认刺客是殷逐离——虽然几乎可以肯定就是那个家伙,但一旦承认,薜承义如何肯与她甘休?
还有就是,与她一同出现的那个黑衣男子是谁?
他立刻派张青围住水萍宫,不多时张青来报:“父皇,儿臣搜遍了水萍宫,并不见母后踪迹。”
沈庭蛟将唇都咬出了血,她终于还是抛弃了他,这个没良心的东西、养不熟的白眼狼!他想了一千种方法,要捉住殷逐离啃其骨、饮其血、寝其皮。可他最后只是静静地站在昭华殿里。
这代表天家权势的宫闱仍然人声喧哗、灯火辉煌,他却有一种孤家寡人的错觉。他得到了万里江山,失去了那方拭泪的翠袖。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透过雪夜仿佛也沾染了彻骨的寒凉:“立刻派人围住殷家大宅,三日之后,屠尽殷家全族。调派三万军士向西连夜追赶,凡敢匿藏反军者,诛九族。画二人画像昭告天下,殷逐离首级悬赏十万两,曲怀觞八万两……黄金。”
张青悚然:“父皇!也许母后是被挟持的……”
沈庭蛟负手而立,姿容倾世:“速去。”
看见通辑令,殷逐离知道这次沈庭蛟是真的气狠了。便是沈庭遥也觉得二人反目成仇了:“如此,你殷家的族人可怎么办?”
殷逐离闻言亦是浅笑:“人各有命,我顾不得那么多。”
她坐在马车里,仍是自己和自己下棋,那时候是一月底,雨夹雪。城外的道路一直就没干过,马车辗过,发出窸窣的声音。
此时下这种通辑令,一则让沈庭遥觉得她二人确是反目成仇了,对她彻底放心,二则也让薜承义觉得自己的女儿有机可乘了。沈庭蛟这个人,其实一直深藏不露。
第二天,有军队发现了沈庭遥一行的踪迹,沈庭蛟悖然大怒,准备御驾亲征,追击反军。傅朝英自是不能放任他独自前去,薜承义也需趁机表明忠心,二人一并伴驾,向西追来。沈庭遥也知道事情不小——他如今势力单薄,这次带出来的人更是不多,如何能抵挡沈庭蛟十余万部众?
事情紧急,他令所有人弃车,以马代步,加速前进。但殷氏不会武功,且又一直养尊处优,如何经得住这样的劳顿?沈庭遥不由暗暗叫苦,早先用以牵制殷逐离的筹码,如今反倒是牵制了自己。
一行人行至天水一带时,终被沈庭蛟捉住。沈庭遥却也有主意,他将刀横在殷逐离脖子上,权且以她作为人质。彼时是一月末,天水郡滴水成冰。那腰刀擦过颈间,寒意森然。
沈庭蛟带着不下十万部众勒马于前,身边紧跟着薜承义和傅朝英。见此情景,薜承义自然是欣喜,曲天棘尚且死在这个女人手上,他实在不愿同她交锋。这般死了自然是求之不得。
傅朝英更不用说,这个女人留着终成祸害,若是这般死了,永绝后患。
唯有沈庭蛟沉吟。
二人于沈庭蛟耳畔献策,目的倒是一致——诛杀叛党。不错他是君主,这事最终还得靠他决定,但是他能如何决定?如今箭在弦上,他却不能违逆身边的两位老将。他望定殷逐离,殷逐离也在看他。对视许久,他终于开口:“殷逐离,朕以一片赤诚待你,你为何要投敌?”
殷逐离干咳:“陛下,良禽择木而栖,您那根木头上,蛀虫太多。”
此言一出,薜、傅二人俱都色变,傅朝英熟知殷逐离性格,知道这个人嘴上无德,抿着唇不开口。奈何薜承义受不得气,他是封疆大吏,知道曲天棘的事,却终未同殷逐离照过面。是以他立时就板着脸开口:“殷逐离,你身为一国之母,伤害宫妃于前,辱没朝臣在后,这般无德无能,如何母仪天下?”
殷逐离抬眸看他,那时候他高居马上,而她在屠刀之下。可是她依然盛气凌人:“薜承义对吧?你身为安昌侯,既知我乃大荥国母,见我不跪,是为不敬;意欲谋害,是为不忠;撺掇陛下杀妻,陷他于不仁不义,更是乱臣贼子。似你这等无耻匹夫,与蛀虫何异?”
这几句话她说得掷地有声,薜承义气得胡子都抖了起来,指着她“你”了半天没你个出名堂。傅朝英想笑,终是低头轻转着拇指上的班指,抿着唇不吭声。沈庭蛟垂眸骑在马上,他想笑,最终声音却充溢着悲哀:“死到临头了,你还逞口舌之快。”
殷逐离也有些无奈:“反正都死到临头了,图个嘴上舒坦又如何?”
沈庭蛟闭上眼睛,沈庭遥心下暗惊——他竟然是不欲再顾及殷逐离了。他手上一抖,锋刃划破了殷逐离的颈间,血顺着领子染红了衣襟。曲怀觞也有些愤然:“王上,既然如此,让臣先杀了这妖女,为吾父偿命!”
他一刀过来,却忘记了一件事。此时沈庭遥旧伤未愈,手上力道更是大减,如今一分神,如何挟得住殷逐离。殷逐离瞅准时机,右手扣住沈庭遥脉门,手腕一翻已将他擒住。曲怀觞那一刀正触及他胸膛,幸而收势很快,并未损他性命。
沈庭蛟一见情势有变,立令众人围上。曲怀觞一众人数本就不多,如何抵挡他十万部众,不多时已被擒住。自然,殷逐离也被擒住了。她又不是赵子龙,再狠也斗不过千军万马。
曲怀觞被捆成一团,仍在叫骂。殷逐离没被捆上,薜承义方才被她一通痛骂,此时也不敢逾礼——她毕竟是皇后,这样捆上着实有失国体。沈庭蛟被张青扶下马,缓缓行到她面前,他着了行军的战衣,更衬得身姿挺拔。殷逐离脖子上架着四把长戟,眸子里却映着三月春花:“陛下,臣妾有一言,望陛下听罢再杀我不迟。”
沈庭蛟顿住脚步,傅朝英已经开口:“陛下,恕臣直言。文煦皇后通敌,证据确凿,论罪当诛。此女狡诈,陛下还是当机立断,以免节外生枝。”
旁边薜承义也出言相劝:“陛下,下令吧。”
沈庭蛟双手拢于袖中,语声清澈:“朕与她毕竟几年情分,且听她一言。”
薜、傅二人对望一眼,尽皆叹气。
殷逐离颈间血仍未住,殷氏已被军士控制,念她年老,又未得沈庭蛟命令,但是未曾为难于她。此刻她正大骂沈庭蛟忘恩负义,殷逐离眸中含笑:“陛下,曲怀觞同我有不共戴天之仇,您可曾想过他为何要护送我往西潜逃?”
沈庭蛟不知道该不该接她的话,他心里清楚,若是接了,她必然有法子逃走,若是不接,他再护不住她。薜、傅二人,定会取她性命。他是君主,却也不能犯众怒。
他抿着唇,眸色明暗不定。他是爱着她,且恨不能剁去其手足,将其一辈子禁锢在自己身边。可是若她离去,她再不会想起他,她会寻一个舒适之地,天高海阔,自由自在。或许会再遇到一个男人,像唐隐那样温润如玉的男人,琴瑟和谐,岁月静好。
他的指甲刺进了掌心里,瞬间心如刀绞,但他强忍着不流泪:“你说什么也没有用,我宁愿在此杀了你,即使化成灰,你也只能呆在我身边。就算今日你舌灿莲花,休想离开。”
薜、傅二人皆松了一口气,殷逐离开始叹气:“反正人之将死,你我好歹夫妻一场,这笔宝藏我赠予你,免除长安殷家的灭门之祸罢。”
沈庭蛟未应,薜、傅二人却先动了心——怪不得与她有杀父之仇的曲怀觞也能将她护送到此地,敢情是为了这批宝藏。殷家宝藏的事,自圣祖爷沈晚宴起兵之后,就一直有传说,但另一处始终没有人找到。
殷逐离轻轻将颈上几支长戟推远了些,语带谓叹:“横财虽好,却总也不能带进坟墓。九爷,我同你相识一场,虽各有目的,却自认从未负你。如今我只求殷家族人一条活路,万望陛下成全。”
沈庭蛟沉吟不语,薜承义已经开口:“陛下,如今大荥国库空虚,若得此宝藏,也可救万民于水火。且上天有好生之德,殷家族人本就是受殷逐离牵连,倒无大恶。不如陛下就成全了她吧?”
傅朝英始终放不下心:“还是先看到藏宝图比较要紧。”
这个殷逐离早有准备,她扔是自腰间掏了小瓷瓶,因着人多,她只在肩头的肌肤上涂抹、揉搓,不多时竟已现出鲜艳的图案,隐隐似山河轮廓。薜、傅二人皆摒住了呼吸,她却停下动作:“抱歉,这图殷某只能单独告知陛下。”
二人无法,但见图刺在她身上,她毕竟是国母,即使处死,旁人也不能冒犯,是以也无话可说,只能应允。军队已在后面扎营,薜承义和傅朝英担心她耍花样,将她以铁索绑在帐中一株高大的松树上。因考虑要拓图,只紧紧缚了双手。殷逐离对这个任人宰割的姿势十分无奈,沈庭蛟觉得不抽她几鞭子,实在是不能解恨。
沈庭蛟握了皮鞭踱进帐里,殷逐离干咳:“还是先拓图吧,流血了不好拓。”
四下无人,沈庭蛟也不跟她罗嗦,抬手就抽了她一鞭。殷逐离缩了一下,见他眼眶红红,不由也略显黯然:“我说,是你在抽我,不是我在抽你,你就不能开心点吗?”
沈庭蛟不语,又狠狠抽了她几鞭,殷逐离大声痛呼。沈庭蛟不知想到什么,突然扔了那皮鞭,垂着头坐在矮凳上。殷逐离见他神色颓唐,不由用脚尖踢了踢他:“好了好了,我逗你玩的,你这鞭子比我姆妈的差多了,一点都不痛。你起来再抽,满意了就早些拓图。”
沈庭蛟用力拍开她的脚尖,仍是一言不发。
殷逐离仍伸了脚尖过去:“起来吧,你现在是一国之君了,不能再闹小孩子脾气了。”
沈庭蛟突然起身,上前一步用力将她拥入怀里:“让你跟我在一起,真的就这么难吗?我们同床共枕这么些年,你对我就没有一分真心吗?”
他紧紧贴在她身上,殷逐离看不见他的表情,她想伸手摸摸他,可是手绑着,于是只得笑着劝他:“九爷,你既然坐上了这把龙椅,就必须习惯一个人。你的嫔妃不是用来爱的,皇后更不是。总有一天,当你能稳稳地站在这权力巅峰的时候,你就会明白这世上没有什么是不能舍弃的。包括,我殷逐离。”
天水郡前往祁连山,耗时半月。一路上殷逐离姿态悠闲,颇有几分寄情于山水之间的味道。晚上扎营的时候,还和一众兵士比了比骑射。薜承义冷哼:“死到临头了,她还有此闲情逸致。”
沈庭蛟也在看她,闻言不以为意,这么多年,殷逐离只有一日没有闲情逸致,那日唐隐死了。
隆冬时节的祁连山,冰雪盈尺。傅朝英皱了眉,他为将多年,疑心也重:“这种天气,即使探得宝藏,怕也难以挖掘。”
相比之下,薜承义便有些沉不住气,眼看就要到嘴的鸭子,岂要再等?他冷哼:“将军要是不敢上山,倒不如在山下护着王上,本侯带人上山,为王上取得宝藏。”
傅朝英对他也没什么好脸色,当下讽刺:“安昌侯上山,即使取得宝藏,只怕也不是为了王上吧?”
薜承义被说中心思,立时就翻了脸:“傅朝英,你说什么?”
眼见二人争执不休,沈庭蛟终于开口:“此处临近大月氏边境,多说无益,上山。”
殷逐离一直同殷氏同车,殷氏自小养尊处优,经不起这山间的苦寒。好在因是御驾亲征,军队装备充分,车内十分暖和。殷氏握着殷逐离的手,显示担忧:“逐离,你……到底有何打算?”
殷逐离将她靠在自己胸口,拍拍她的背:“姆妈放心。”
一路行进,地势渐渐陡峭,车马难行。沈庭蛟命人弃车,徒步向上。殷逐离扶着殷氏,周围有兵士监视,一路虽行得慢,却终也接近了祁连山腹地。
哈拉湖近在眼前,彼时湖面已经结冰,周围有沼泽,傅朝英和薜承义带着人小心地四处查探,依图确定宝藏方位,殷氏同沈庭蛟在一起,兵士升了火,煮些肉干。殷逐离用黄泉引切开天池水面的凝冰,从岩石缝里捉了几条裸鲤,剖洗干净,自在火堆上烧烤。
不一会儿,傅朝英同薜承义一并行来,神色虽平静,眸子里却掩不住激动之色:“王上,发现宝藏入口,但历来藏宝之处,不乏机关陷井,只怕还要劳烦殷大当家和王上一并走一趟。”
沈庭蛟双手拢在狐裘里,垂眸不语。殷逐离神色微变:“我同各位前去自是无虞,但我姆妈年势已高,绝不能同诸位进去!”
薜、傅二人相互一望,几乎异口同声:“不行!殷老夫人也必须同行。”
他二人皆是一样的心思——殷逐离其人狡诈,她不许殷氏同行,则一定要带上殷氏才好。殷逐离拗不过他们,只得极不情愿地带上殷氏一并进入。
这处宝藏设在天池依着山崖的一方,若不是哈拉湖水位下降,平日里定没在水中,祁连山本就人迹罕至,若无地图,即使刻意来寻,也断难发现。
傅朝英令殷逐离在前开路,这条道路极窄,壁间皆冻土,有的地方甚至堆放着许多已腐坏的木屑器皿,可见当年修建之仓促。
殷逐离举着火把前行,身后跟了百余人,皆是薜、傅二人的心腹。傅朝英也担心着了暗算,只隔开殷逐离,将沈庭蛟和殷氏隔在队末,他寻思着殷逐离对沈庭蛟不一般,即使是着了她的道儿,至少也还有人质。
且沈庭蛟毕竟也是他的骨肉,不到万不得已,不需要他去冒险。
薜承义则不大沉得住气,他跟紧殷逐离,自是怕殷逐离中途逃路。殷逐离却没有逃走的意思,她一边带路,一边令身后众人躲避陷井。
不一会儿,已经行入了一方斗室,室内堆着一大堆金沙。黄金闪花了人眼,兵士一阵惊呼,已有人上前抚摸这细沙,队伍顺序顿时被打乱。傅朝英却非常警觉,见殷逐离想往沈庭蛟处靠拢,立刻拔剑拦住她:“这一堆金沙,虽然价值不菲,但称为宝藏,还有些牵强吧?”
殷逐离低笑,抬抬下巴,指向金沙之后。傅朝英和薜承义都将目光探向金沙,只有沈庭蛟眉峰微挑,片刻之后又垂下眼帘,仍一言不发。
傅朝英还在沉思,薜承义却已经赶了殷逐离:“你先去。”
这时候已没有半点对皇后的尊重,未知的宝藏已完全蒙了他的心。殷逐离将那堆金沙刨开,金沙背后本是一座冻土冰封的石墙,她以手在石墙上虚划,不多时,那墙发出一阵吱嘎声响,竟然显出一扇小门。殷逐离抬手拉开那小门,立时透出珠宝的辉光。
此时兵士已将那堆金沙全部抢装好,见此情景,均露了贪婪之色。傅朝英喉头微动,殷逐离立刻道:“我先进去。”
小门仅供一人先行,她刚要钻进去,薜承义已经开口:“且慢。”
他看了看四处,指派了自己的两个副将:“你们先进去。”
殷逐离自然知道这是找人监视自己,她也无所谓。两个兵士进去,立时一阵惊呼,里面齐齐整整,全是金条。
傅朝英冷眼看殷逐离,殷逐离很自觉,也钻进了那小门里。他与薜承义对视,薜承义一咬牙,也随后进到室内。
百余名兵士进来得差不多,立时全部奔向金条,薜承义大声喝止,但黄金面前,人人疯狂,哪还顾得上他的命令。无数人卷了那金砖金条,全数藏进怀里,最后连衣服也脱下来打成包袱。
薜承义拔刀威吓兵士,傅朝英却命人将沈庭蛟和殷氏也押了进来,他对殷逐离确实十分忌惮,生怕她玩花样。殷逐离静静地站在宝藏中央,看众人疯狂争抢,仍是似笑非笑的模样。傅朝英和薛承义现今打算又不同——宝藏到手,可一旦运出,这笔横财又属于谁呢?
他同薛承义相互打量,这时候沈庭蛟已经不重要了,若是二人任意一方得到这笔宝藏,再挟天子号令天下,这大荥江山,唾手可得。
殷逐离趁机行至沈庭蛟身边,仍是负手而立,眉眼间笑意清薄。沈庭蛟垂了眼帘,长长的睫毛遮去了眸中悲喜:“你还笑得出来。”
殷逐离笑意却越加明艳:“九爷,您会丢骨头吗?”
沈庭蛟五指拢入袖中,似有些畏寒:“什么意思?”
殷逐离将他的双手捂在掌中,目光仍望着剑拔弩张的傅朝英和薛承义,神色嘲讽:“如果两只狗都太凶猛,最好的办法就是丢根骨头。”她浅笑一声,将沈庭蛟揽到怀里,“快要咬起来了。”
沈庭蛟回头看她,目光灼然:“你诱我二哥与你西逃,只是为了让他们相信这根骨头?”
前方喧哗声渐大,傅朝英同薛承义正式撕破脸皮,双方所带皆是自己的精锐,二人看沈庭蛟的颜色已经等同于看一个死人。但杀了沈庭蛟,他们立马就要分个生死胜负。
正思谋间,突然有人叫了声痒,倒在地上拼命抓挠全身,他身上背的金沙最多,这样一挠,所有的金沙都散了开来,铺洒一地金黄。他这么一叫,所有人身上都开始发痒,那痒似乎从皮入了心,直搔得鲜血淋漓仍不能缓解。
沈庭蛟拉着殷氏退到殷逐离旁边,傅朝英和薜承义也已经痛痒难耐,他们仍握着刀,殷逐离含笑而望:“安昌侯、傅将军,逐离学艺不精,但这种情况之下强行应战,二位即使联手,也毫无胜算。”
傅朝英脸上已经挠了数道血痕:“是金沙,金沙有毒?”
殷逐离浅笑:“不止金沙,不过不是毒,只是些痒痒草汁罢了,逐离以为你们会用银器试探,不敢下毒,实在是有负将军信任。早知道侯爷和将军虎胆,逐离肯定不惜重金,下点独门剧毒什么的。”
因为小门在金沙之后,所有进入室内的人都有接触,此刻大部分人已经倒在地上,满身血痕,十分可怖,薜承义还有些不信,身上奇痒钻心,他的话也断断续续:“不可能,王上和殷老、老夫人……也进来了。”
殷逐离含笑不语,握着那显刺青的小瓶,行至沈庭蛟和殷氏身边,声音低柔:“陛下,谁守在外面?”
沈庭蛟不惊不乱:“张青。薜、傅二人认为他是朕的心腹,并未放他入内。”
殷逐离点头:“很好。”
她拉着沈庭蛟和殷氏退到墙边的小门里,见地上血迹森然,声音依旧含笑:“将军不必懊恼,古语云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将军即便是死在这里,也是死得其所。”
傅朝英握了刀,咬牙冲上去。殷逐离朗声大笑,回身示意沈庭蛟和殷氏钻出了小门。薜、傅二人知道她要逃走,此时性命忧关,即使是奇痒,仍是起了身欲抢到门前。
殷逐离待二人快临近身畔,一个灵活的回身,猫腰钻出小门,回身在墙上一按,小门闭合,墙壁复合如初,里间的一切声音都被隔离开去。
她再按外间,突然一堵石墙轰然落下,尘土飞扬。
张青本就担心沈庭蛟,闻声后杀了几个守在洞口的卫兵,大步行来,沈庭蛟低声道:“你要走了?”
是问的殷逐离。
殷逐离被捉住后,因沈庭蛟并未下旨废除后位,她身上仍着大荥皇后的宫装,虽染了些土,但不敛疏狂,她没有回答沈庭蛟的话:“陛下,傅朝英虽可恶,但毕竟……罪不致死。薜承义这个人重利,但人重利也非十恶不赦的大罪。金砖之后藏有大批的干粮和饮水,这里本是北昭时殷家一个避难之处,也设有气孔,三个月之后,他们会粮尽。届时若陛下皇权已固,不妨再来这里。”
她十指在浮冰密布的墙上虚划一个八卦方位,语态怡然:“千古帝王,本已是孤家寡人,能少杀一个,就少杀一个吧。”
她扶过殷氏,见沈庭蛟双目隐隐含泪,不由又笑道:“陛下,您看殷某为您,虽不说呕心沥血,终究也算是尽心尽力,长安殷家剩余的族人,万望陛下垂怜。”
沈庭蛟双手紧握成拳,殷逐离自怀中抽了方丝帕,轻轻拭去他眼角将落未落的泪水,又缓缓替他整衣,她的手擦过他的脸颊,依然温暖如火。
沈庭蛟紧紧握着她的手,她淡笑着以手中丝帕蒙上他的眼,其声温柔:“九爷,你知道帝王为什么被称为孤家寡人吗?因为执政者需要站得很高很高,而站得高了,少部分人的得失存亡,就不应该看到。”
话毕,她用力拥抱他,尔后缓缓后退两步,那盈盈一拜,是庶民拜君上,而非帝后拜天子。
“陛下,草民就此别过,愿吾皇福寿天齐,江山永固,不负盛世名。”
叩拜之后,她缓缓后退三步,转身解了大红绣金的披风披在殷氏身上,搓搓手将她背在背上,声音像鸟儿一样轻快:“姆妈,我们走了。”
顶间冰锤的眼泪滴落,浸透那一方丝帕,在沈庭蛟面上滑下长长的水迹,他扯了丝帕紧紧地攥在手心里,那一点红往通道那边渐行渐远,怀中余温散尽。他垂下眼睑,泪水漫过了脸颊。
殷逐离背着殷氏出了祁连山,前方不远,廉康和晁越在等着接应。殷氏俯在她背上,语声极轻:“这出宝藏是何时放置的?”
冰雪过膝,殷逐离走得十分小心:“前些日子晁越他们搬过来的,金砖什么的都是假的,值不了几个钱。”
殷氏也笑了:“你又骗他们。刚才那方丝绢……是当年我姐姐埋的那处藏宝图?”殷逐离点头,殷氏神色平静,“你就这么给他了?”
殷逐离淡然:“殷家叛逃,外族必向大荥用兵,那东西,我们都用不着,于他却有用。”
如果一个商贾世家最后需要启用一处宝藏来维持生计,这个家族的存在已经失去了意义。这道理殷氏也懂。
“可是九爷不知道吧?万一他丢了如何是好?”
殷逐离不以为意:“那他就该死!”
殷氏趴在她肩头,风雪盈耳,寒意凛凛,她心中却一片宁静:“逐离,其实以前我一直很恨你,从小到大,我与你也不曾相处多少日子。你不恨姆妈吗?”
殷逐离答得理所当然:“师父从小便教导我,凡事且看得失,莫问因果。从我一出生开始,就养在您身边,哪有女儿会恨自己的母亲呢?”
殷氏揽着她的脖子,许是风雪迷了眼,视线不清:“对不起,我很内疚,逐离。”
殷逐离摇头:“也没啥,您想想我杀了您弟弟,也就不内疚了。”
一席话说得殷氏又笑了:“姆妈想好了,你不喜欢皇宫,我们就随便去哪儿。你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想嫁谁就嫁谁,只要我们一家人在一起,好好地生活。”
殷逐离点头,前方苍松覆雪,晁越带了一队人,准备了马车。殷逐离将殷氏扶进马车里,临走时回望。
祁连山已被风雪覆盖,满目雪域,不见长安。
她半跪在地,亲吻手中的黄泉引,那笛身通透如玉:“师父,我想您更愿意留在这片土地上陪伴吾母,异域漂泊,我就不带您一并前往了。”她将黄泉引短刃弹出,刺入雪地,然后轻轻一拍,那江湖排名第三的神兵利器已然埋入冻土,她语声很轻很轻,恐惊扰了一场绮丽的梦。
“再见,师父。”
我只是一个被驱逐的信徒,当美梦结束,我归还所有的爱和幸福。
再见,师父。
马车一路向前,殷逐离在车中换了素衣,殷氏递了手炉给她:“我们不去月氏国?”
商队模样的车队绕过了大月氏的疆域,殷逐离点头:“我们去波斯,永远在一起,好好地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