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清晨六点半,陆染定的手机闹铃响了,刚一动手,瞬间痛得钻心。

才意识到自己手臂上还负了伤,天色才蒙蒙亮,客房的窗口投射进晦暗的光,房间里显得不那么清晰,昨日发生的一切恍如梦境,总带着点不真实。

陆染下楼的时候韩默言已经起来了,客厅里散发着一种馥郁的咖啡香。

背对着她,韩默言正在用咖啡机煮咖啡,身上搭了件灰色的外套,身姿笔挺。

“那个……”

韩默言闻声转过身,端着咖啡杯冲陆染点了点头,“早。”

场景很平和,多少冲淡了一点陆染的忐忑。

抽出烤好的吐司,摆进盘子里,加上滚烫的咖啡递到陆染面前。

用完好的右手吃饭,这过程一直很平静。

因为昨晚来过,早上再来很快就有医生给陆染打麻醉缝合,麻醉的效果很好,陆染只感觉到些微的麻痒,针线就已经快速缝合好。

重新裹好纱布,又交代了注意事项,陆染才拿了病例离开。

韩默言一直等着她,没有丝毫不耐烦。

直到送陆染回到了家,两个人一直都没有说话,临走前,韩默言终于开口:“如果有什么不方便可以找我。”

他说的很客气,陆染也就客气应了。

回家的第一件事是继续补眠,昨晚她睡的实在不好。

一直睡到中午醒来,就接到电话要她去做笔录。

警察局里,昨晚那些还嚣张跋扈的小混混一个二个瑟缩在拘留室里,神情怏怏,耷拉着脑袋,找不到半分昨天的神采,陆染把事情简单叙述了一下,她身上负伤,还带了病例,很有说服性,当然,没有人会把那些小混混身上挂的彩和眼前这个白领联系在一起。

笔录结束,警官很认真地告诉她,她的伤势已经够得上起诉条件,她可以控告那些小混混刑事犯罪,让她最好快点找个律师来起草一下。

陆染觉得很麻烦,刚想谢绝,谁知警官先生声情并茂的对她描述了纵虎归山,任由恶人逍遥法外的危害,陆染失笑之下翻了翻手机,她认识的律师满打满算不超过五个,还都是专门打商业官司的金牌律师,让他们来处理这种小的刑事案件显然不大现实。

最终,光标停在了向衍的名字上。

她认识的,算起来比较熟悉的……应该只有向衍了。

知道对方喜欢自己,而自己又实在无意,再去联系对方,会不会有点过分……但,她真的有把向衍当朋友。

在警官的一再催促之下,陆染还是打电话给了向衍。

“陆、陆染?”向衍的声音里透着不确定。

“有点事需要你帮忙,可以过来么?”

“当然可以。”

陆染快速报了地址,不到十分钟向衍已经开车到了门口,小跑进门,首先看见的便是陆染裹满纱布的手臂。

“怎么回事?”

向衍皱起眉,声音里带着明显的担心。

“只是小事。”陆染简单的复述了一下,轻描淡写带过打斗的部分。

听完,向衍又向警官咨询了一些问题,陆染在一边靠着等。

不过一会,向衍笑着和警官握了手,又看了一眼里面关着的人,扬唇:“非常感谢。”

而后走到陆染面前,笑容渐渐变成认真的神色,说:“我会处理好的,你不用担心。手臂还疼么?”

陆染摇摇头。

“伤口有多大?还缝合了,很严重么?”

突如其来的问询让陆染一愣,好像似乎从来没有人问过她这种问题。

向衍的脸上是不作伪的关切。

陆染心里涌上来的是说不出的滋味,语气仍旧平淡:“不严重,等拆了线就好了。”

“这样……”向衍话锋一转,“你吃晚饭了么?”

反应不及,陆染下意识答:“还没有……”

“我也没有,那一起吃吧。”

快步下去,向衍拉开车门,细长的眼眸弯起,显然在等着陆染坐进去。

怔愣了一瞬,陆染清醒过来,婉拒:“不用了,我现在这个样子也不想出去吃,打车回家煮点面条就好了。”

谁料向衍思考了一下,顺着她的话接:“煮面条也可以,不过你现在左手不方便怎么煮?我送你回去再帮你煮好了。”似乎又想起什么,好看的脸上挂起微笑,“你这段时间生活都不大方便吧,除了洗澡我什么都可以帮你,我会煮饭,做菜,拖地,洗碗,洗衣服,基本上该会的我都会……你要不要考虑一下让我乘虚而入?”

沉默了一下。

陆染才轻笑:“别开玩笑了,如果方便,送我回去就可以了。”

对于她的拒绝,大约是预料到,向衍没有露出失望的神色,等陆染坐上车,就一路开向陆染家。

坐在车上,陆染的笑容渐渐沉寂下来。

刚才向衍说的那段话,即使再想否认,也不得不说,曾有一瞬间,她动心了。

喜欢韩默言,对她来说太累了。

她也早不是那个可以为了爱一往无前的少女,再喜欢,有些东西也在日渐失望打击中消磨殆尽。

只是仅仅为了寻找安慰,而答应别人的事情,她做不出来,无论改变多少,她骨子里爱恨分明的特质仍然没有改变。

车快开到,陆染的电话响了。

来电显示,韩默言的号码。

铃声一直响,就连向衍都侧头疑惑地看向她,陆染才按下接听键,“喂……”

“你怎么样了?”

“我没事。”

“你不在家。”

“下午去做笔录了。”

“晚饭吃了没有?”

“没有。”

一样冷静的声音,一样没有起伏的音调,在韩默言身边呆了三年,潜移默化,连自己也变成了这样。

陆染苦笑。

“你什么时候回来?”

她刚想说很快,脱口而出的话突然停在口中。

拐弯后,向衍的车已经开到了她家楼下,不远的地方黑色的奥迪静静停放。

车子驶进车位,不知是不是巧合,正停在了韩默言车的隔壁。

从副驾下车,刚带上门,一转头,韩默言正摇下车窗,漆黑的眼眸微抬,巧与不巧,撞上陆染的视线。

向衍从另一侧下来,锁上车门。

发现陆染仍站在车门边,绕过车身去叫陆染,猝不及防看见那个熟悉的男人。

那个……他只见过几次,却闻名已久的男人。

他优秀,他完美,他成功,过去的他每每听见陆染用一种从未有过的柔和的声音提及这个名字,总是涌起浓浓的自卑,他穷他不会讨女孩子欢心,就连说话都是磕磕巴巴的,更何况对象还是个像陆染这样神采飞扬的富家千金,别说鼓起勇气告白,就连想一想都觉得奢侈。

陆染不知道,这份感情被他深埋于心,他努力学习努力工作,用十倍百倍的努力获取回报,最终脱胎换骨,荣归故里。

四年,只有四年而已。

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足够人爱上一个人,却不够忘记一个人。

只是没料到,四年后,他需要面对的对手,还是这个人。

长情,究竟算是陆染的优点还是缺点呢?

韩默言同样看见了向衍,他不认识这个人,只知道……他和陆染关系不浅。

下班吃饭,想起陆染可能不大方便出去,韩默言顺便想着送过来——当然,也有希望陆染改变主意的意思,却没想到会遇上这样回来的两个人。

对方看向他的目光,虽然是笑,仍带着淡淡的敌意。

韩默言不着痕迹的皱了眉。

三人对峙,气氛一时有些僵。

陆染咳了一声,说:“我回去了。”

“等等。”

“等一下,小染。”

两个人同时出声。

陆染一侧头,就见向衍笑着问:“不是要我帮你煮面么?不让我上去?”

还未等陆染回答,韩默言从副驾座位上取下一个保温盒,递给陆染:“晚饭。”

看着两人,陆染顿了顿,她不想让向衍上来,那么……伸手接过韩默言的保温盒,陆染轻声说了句“谢谢”,又对向衍说“不用了”。

转身上了楼。

看着陆染打开房间里的灯,韩默言率先坐回车里,倒车开出。

靠在自己的车上,低头望着地面,向衍的笑容渐渐染上一丝阴影。

不论怎样,陆染最终选择的还是接受韩默言给予的。

在陆染心里,他还是不如韩默言。


韩默言接到韩森的电话。

飞驰的车里,即使带着耳机,韩森的声音也有点不清晰。

“杜小姐你不满意?”

“还好。”

“不满意也没关系。”

“我知道。”

“……你想让你姓陆的助理回来?”

韩森一直有安插人在他身边,韩默言不意外回答:“是。”

冷硬的声音难得的掺杂了一丝笑意:“如果你满意她,就娶回家。陆老头答应合作,有机会可以再出来吃一次饭。这样才像我的儿子,对一个女人念念不忘,算什么。”

夜幕下,挡风玻璃外路灯点点,几无车辆。

韩默言踩着油门,一路飞驰。

灯光也飞快掠过身边,只留下一抹莹光一闪,宛如光带。

沉默了一会,韩默言说:“我知道了。”


手臂受伤,陆染找到了名正言顺的理由拒绝陆齐的要求。

陆齐知道后,立刻赶到陆染家,好在手臂裹着厚厚的纱布,也看不出受伤的严重程度,陆齐只是皱了皱眉,问陆染是怎么弄的。

这过程陆染至少说了三次,略过韩默言来救她那段,避重就轻复述。

“那几个家伙还在警局?”

“大概。”

“我知道了。”陆齐又打量了一眼陆染冷冷清清的房间,“你现在一个人不方便,跟我回家吧。”

陆染愕然了一瞬,倒是没想到这个。

“不用了。我伤的是左手,右手没问题……”

“小染!”

打断陆染的话,陆齐顿了顿道:“这时候你还赌什么气,我知道你独立惯了,但现在你是受伤,你就不能服点软么?爸妈年纪都大了,放不下姿态,你也稍微迁就一下。”

陆齐的话并不大声,陆染垂头,半晌,笑道:“好,我回去。”

有些意外的看着陆染,但最终陆齐什么也没问。

他不知道,陆染只是累了,飞倦的鸟也需要安静的栖息。

简单收拾了东西,陆染就坐上了陆齐的车,发了条短信给房东,同时发了一条给向衍,向衍是个死心眼的人,有时候和她一样。犹豫了一下,陆染还是最后给韩默言也发了一条短信,没有等回应,关上了手机。

家里依然同记忆中一样的空阔,一进门便是七米的吊顶,像个放大的鸟笼,父亲和母亲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显然是在等她。

放下行李,换上拖鞋踩进木地板上,踏踏两声,陆染有一瞬间的陌生感。

母亲披着一看就价格不菲的皮草坎肩,贵妇的模样,脸上却挂着并不相配的柔软表情,那是陆染很少见过的——母亲的表情。

她走到陆染面前,张开双臂,轻柔的抱住陆染:“好了,别想太多了,回来就好。”

还坐着的父亲没有动,但也忍不住看过来,冷凝的嘴角有些微上扬的趋势。

忽然之间,陆染有想哭的冲动。

她的家,她的父母。

永远不会因为自己儿女的叛逆而远离,一直,都只在身边。

呆在家,在受伤的手臂慢慢长合的过程中,陆染过了一段很平静的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

不知是不是补偿,母亲这些日子一直在家陪着她。

再出去拆线的时候,陆染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打开手机,响铃震动不断,首当其冲的是林婧的短信,而后是向衍以及其他乱七八糟的短信,翻到一半,终究还是看见了韩默言的名字,动了动手指,点了退出,没有打开。

晚上,被父亲叫去吃饭,拆完线的手臂上余下一条浅浅的疤痕,却颇长。

轻轻活动了两下,没有其他的感觉,医生还是嘱咐陆染注意不要剧烈活动。但不论如何左臂恢复使用还是件值得开心的事情。

到了吃饭的地方,有侍者先带她上楼。

陆染并没问和谁吃饭,此时只是略有讶异,还是推门进去。

里间已经坐满了人,尚未开餐。

刚想出声叫人,陆染就僵住了。

正坐在主座的是个四十来岁的男人,面容冷峻,模样不苟言笑,那张脸无论气质还是样貌都和韩默言有七八分的相似,即使陆染再迟钝,也意识到眼前的人十有八九是韩默言的父亲,韩森。

韩森的名字她听过几次,却没有见过。

此时看到,陆染才清楚知道韩默言那个性子到底是怎么养出来的……可以想象,十几年以后的韩默言,不出意外,应该也会是这样。

从主座移开视线,主座相对的位置,坐着的是她的父亲,边上是她的母亲,再对面,是韩默言。

这个场面很熟悉,但坐着的人让陆染觉得简直诡异的可怕。

抑制住拔腿出门的欲望,收回视线,陆染坐在了陆妈的身侧。

上菜,喝酒,偶尔的交谈,太过正常以至于不正常。

她终于想起为什么这个场面很眼熟了,这个场景不是相亲就该是见家长了。

喝完一盅冰糖炖木瓜还是,还是无法压下心里那种呼之欲出的诡异感觉。

给陆妈使了一个眼色,陆染先开门出去。

和洗手间对着的走廊尽头,陆妈也跟着出来。

控制不住情绪,陆染当即便问:“妈,你们到底在搞什么?”

陆妈却诧异反问:“你不是喜欢那个姓韩的小子?”

“我是……不对,可是……”

“有什么可是的,爸和妈都想通了,你喜欢就喜欢呗,商场上的事情我知道的也不多,但这次你爸和姓韩的是真打算合作,你也不用再有什么后顾之忧了……”拍拍陆染的肩,陆妈笑了笑,“以前是爸妈不好,现在我才明白,再什么也比不上女儿的幸福重要,钱是赚不到尽头的,一家人能在一起才最重要,妈不勉强你,你自己慢慢想……”

说着,便走回了包厢。

沉浸在自己母亲话里的陆染怔愣了良久,除了惊讶还有更复杂的情绪,推开走廊尽头的窗户,风灌了进来。

些微的寒冷让她渐渐清醒。

这个世界发展得太快,她有点接受不了。

然而,更让她不能接受的是接下来听见从身后传来的声音。

公式化的声音带着些许低沉,也因此显出了几分人味:“陆染,给我个机会让我试试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