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米:一名之得
每次写一个故事之前,都会为故事的题目费一番心思。但当我拿到这个故事的梗概时,我不费吹灰之力就想到了“尘埃落定”这个词,让我马上有了尘埃落定的感觉。
但这次空欢喜了一场,《尘埃落定》的序刚一贴出,就有网友告诉我这名字被人用过了,是一位叫“阿来”的作者,写过一本叫《尘埃落定》的小说,并被拍成过电视连续剧。虽然我将要写的这个故事跟阿来的《尘埃落定》风马牛不相及,但我也不喜欢跟人重名,尤其是跟一个最近刚刚红过的小说重名。
有人可能觉得不可思议,你自己写了这么多小说,你连阿来都不知道?
我不知道的国内作者多了去了。
说句让“爱国人士”气炸两肺的话,我已经很久没怎么看中文小说了。在国内就是学英语的,成天啃英文小说都啃不完,根本没时间看中文小说。出国之后更是忙着啃英文小说,如果说国内是以“本”来计算每学期的阅读量的,那么出国之后都是以“十本”“百本”计算的,还有大量论文要啃,后来又加了统计课程要啃,更没时间看中文小说了。
人们看《山楂树之恋》时经常拿来比照的《平凡的世界》与《穆斯林的葬礼》等,我都没看过,琼瑶金庸什么的,更是很少看。有些书因为读者提到了,我也到网上找来溜了一两眼,但既没时间也没兴趣,就放下了,所以对近些年的中文小说,我是非常孤陋寡闻的。
有人建议我先把故事写出来,然后大家再根据故事内容设计一个故事名。但这种方法对我来说不合适,因为我写故事,都是围绕题目来决定情节的取舍与详略的,没有一个题目,我就无法动笔。如果我按照“尘埃落定”的思路选择了情节并写成了故事,那么等我写完就只能用“尘埃落定”这个题目,如果换个别的名字,我写的故事就很可能跑题了。
有人说,你不是说这个故事是某个网友的故事吗?那怎么会跑题呢?难道这个故事不是真人真事,而是你自己编的,所以不同的题目可以编成不同的故事?
这样问的同学有所不知,即便是真人真事,围绕不同的题目写出来,也会不尽相同。比如《三人行》,如果题目是《安洁与老康的爱情故事》,那么我就会省掉很多有关木亚华与崔灵的情节,但因为题目是“三人行”,所以我写的实际不止“安洁与老康的爱情故事”,而是多个“三人行”的故事并行发展。
木亚华的婚姻故事,是一个“三人行”的故事,因为她的婚姻中夹杂了一个“第三者”;崔灵的爱情故事,也是一个“三人行”的故事,因为她本人就是一个“第三者”;安洁的爱情故事,还是一个“三人行”的故事,先是有乌钢这个“第三者”(你也可以把老康看成“第三者”),后来有他们的孩子这个“第三者”;安洁曾经暗恋她的姐夫,所以对于姐姐姐夫来说,她是个思想上的“第三者”;最后她为姐姐姐夫代孕生子,让姐姐姐夫的婚姻里有了一个“第三者”。
我写故事不怎么关注“中心思想”,如果“中心思想”就是“歌颂什么,批判什么,说明什么”的话。
大多数人写小说,都有一个message要传达,所谓“文以载道”是也。他们有个“道”要推广,想表达某种观点,于是创作一个故事,形象地说明自己的观点。比如有人信奉“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因果报应说”,于是写部小说,设计一些人物和情节,让行善的得到善报,作恶的得到恶报,对世人起到惩戒作用。有人说《西游记》就是这样的小说,只不过它的故事太生动,想象力太丰富,把读者的注意力都吸引到故事和细节上去,因此没注意到它的“劝喻”中心。
还有的人没这么明显的“文以载道”意识,但脑子里已经形成了某种观点,写起小说来就免不了会流露出来。比如有些作者骨子里有“女人是祸水”的观念,所以写出的故事里总有一个作为幕后总推手的反面女性人物,由于嫉妒丈夫与另一个女人的真心相爱,或者贪图家财,或者有其他不良意图,总是想方设法图谋害人,于是导演出许多的悲欢离合。
有不少人认为我写的《山楂树之恋》与霍达的《穆斯林的葬礼》很相像,他们觉得这样比是抬举我,因为霍达是知名作家。但我觉得这样比是贬低我,无论是思想境界方面还是故事结构方面。霍达虽然是知名作家,但《穆斯林的葬礼》并没有脱离我上面描述的那个窠臼:故事里有一个作为幕后总推手的反面女性人物。
这类故事的大致情节就是:男主娶了个太太,一般是父母包办,或者为了家族利益联姻,或者男主一时情迷,上了某个女人的当,与之结成了夫妇,但他并不爱她。后来男主遇到一个真心相爱的女人,于是矛盾爆发,原配夫人嫉妒这个被丈夫宠爱的新欢,想方设法破坏丈夫与新欢的好事,殃及新欢的家庭及子女,甚至自己的家庭和子女,演化成许多矛盾冲突,进而形成故事。
大家可以回顾一下自己看过的故事或者电视连续剧,难保不发现很多follow这个pattern的作品。
可以这样说,凡是创作性的作品,其作者都有message要传达,只看明显不明显,自觉不自觉了。
有人说,难道你就没有传达message吗?你写的《山楂树之恋》,不就传达了“爱一个人也是一种幸福,或许是更大的幸福”的message吗?
如果你这样想,那么我首先要恭贺你,因为你至少能看出《山楂树之恋》传达了这么一个message。看《山楂树之恋》看哭了的大有人在,看得爱上老三的大有人在,看得恨上静秋的大有人在,看得要去寻找那棵山楂树的也大有人在,但看出老三的爱法就是“爱一个人也是一种幸福,或许是更大的幸福”的人却有点凤毛麟角。
但我写的故事传达了某种message,跟我有message要传达、因而创作一个故事来传达是不同的。前者的message是故事本身具有的,我不过是把故事写了出来;而后者的message是作者头脑里固有的,故事不过是作者message的载体而已。
我的故事传达的message并不一定代表我个人的好恶,比如《不懂说将来》里海伦对Benny隐瞒自己已婚有孩的事实。如果是我,我肯定会故意把已婚有孩的事实讲出来,借此考验一下Benny,不然我就拿不准Benny究竟是爱一个真实的我,还是爱一个离婚没孩的我。
但我写故事的时候不会因此把这个情节改成我喜欢的模样,我会照实写下来。
既然我写故事没什么中心思想,那么题目对我来说就很重要。
认为题目很重要的人很多,但有些是为了吸引读者眼球,因为现在的网文实在太多,不用个惊人的题目就抓不住读者的眼球。但我只不过是在自己博克贴贴,又是连载,题目吸引不吸引人没什么关系,所以我重视题目的原因不是为了吸引读者,而是为了故事本身。
我选题目的一个重要原则,就是“老题新解”或者“一题多解”。
在二十一世纪的今天,想“发明”一个完全没人用过的题目,是很困难的。只怪咱们出生晚了点,容易的科学发明,都被前人搞过了;容易的故事主题,都被人写过了;容易想到的题目,都被人用过了。咱们无论怎么努力创新,都有可能是炒剩饭。
既然在题目上不能完全创新,那就给老题目加点新意好了。比如《同林鸟》,传统说法是“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限来时各自飞”,但有没有不各自飞的呢?肯定有,因为每个人对什么是“大限”的定义可以不同。对有的人来说,一点小困难也可以是“大限”,也可以导致夫妻“各自飞”。但对另一些人来说,也许连死亡都称不上“大限”,死后都要结为连理枝。
《至死不渝》的原意是忠贞不渝地爱一个人,到死都不变心。但这样爱一个人好还是不好,也要视情况而定了。如果对方不喜欢你的爱,不需要你的爱,那么你这样至死不渝地爱对方,也许适得其反,不光不能给对方带来幸福,也许还带来痛苦。“至死不渝”四个字本身并没限制只能指感情,所以我可以把它用在别的方面,比如一个人的性格到死也没改变。
《致命的温柔》中的“致命”,大多数情况下都是指致别人的命的,但这个词组本身并没这样限制,所以也可以是致自己的命。读者一看到“致命的温柔”几个字,可能首先想到的就是某人的温柔如此厉害,到了致人于死地的地步,所以一直在期待Jason的温柔杀死某个女生,但看到最后才发现被他的温柔致命的是他自己。
有人看完了《致命的温柔》后评论说:文不对题。Jason是很温柔,但还没到致命的地步,顶多就是让人爱不释手而已。
我只能说,我的题目超出了这位读者的理解力和领悟力。
有人说《十年忽悠》太啰嗦,艾米写她为出国进行的考试,那跟题目有什么关系?
为什么没关系呢?难道你看不出那也是忽悠吗?学校早就内定了名额,却又让大家都来考试竞争这个名额,难道不是忽悠吗?艾米一心想到哈佛去读书,结果却连哈佛的名都没报,难道不是忽悠吗?
你之所以认为我写走了题,是因为你把中心思想和题目搞混了,你自己在心里为我的故事拟定了一个中心思想,先入为主地认为《十年忽悠》就是两艾之间爱情上的忽悠,或者《山楂树之恋》就是静秋与老三之间的爱情故事,或者《三人行》就是安洁与老康之间的爱情故事,所以你看到任何不符合你的中心思想的部分,都认为是啰嗦。
《山楂树之恋》不是我命的名,但我之所以决定沿用这个名字,是因为我觉得它符合我选择故事题目的原则。
有人说:我看见《山楂树之恋》这个题目,还以为是像苏联歌曲《山楂树》那样,是讲三角恋爱的呢,结果作者写到一半,就让长林下场了。
其实不是你“以为”是像苏联歌曲《山楂树》那样写“三角”,而是事实上就是在写“三角”。只不过这个“三角”不是常规的“三角”,而是不同意义上的“三角”。
如果说静秋、老三、长林构成一个具体的“三角”的话,那么在后来的故事里,一直都有一个概念上的“三角”存在。
静秋从大嫂嘴里发现老三有个未婚妻,于是构成了一个“三角”,这个“三角”使静秋与老三的爱情没能顺利向前,而是走上了一条崎岖的道路。当老三的未婚妻事件解决之后,又出现了另一个“三角”,那就是静秋,老三与校办农场拖拉机手周建新之间的“三角”。虽然静秋跟周建新之间并不存在恋爱关系,但在老三看来是存在的,这毫无疑问影响了他的很多决定。当老三留下一封信,离开静秋之后,静秋按照老三的构思,把注意力转向别的男人,于是又构成一个“三角”,那就是静秋,老三与成医生之间的“三角”,对成医生和江老师来说,加入一个静秋,自然也构成一个“三角”。
这些“三角”,都不是传统意义上的“三角”,但仍然是一种“三角”,整个故事就是被这些“三角”推动着向前发展,所以说《山楂树》这首歌,一直在故事里唱响,只不过有人听得见,有人听不见罢了。
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找到一个能代替《尘埃落定》的名字,大家提供了很多很好的题目,但因为不知道故事内容,不容易找到一个贴切的题目。
古人为了一名之得,常常是要捻断数根须的。我昨天在家里念叨题目的事,说不怪我想不出一个好题目,主要是因为我没胡子可捻,黄颜为了跟儿女套近乎,已经很久不留胡须了,所以我连他的胡子都没得捻。
我儿子听说后,马上跑去捻爷爷的胡子,想帮妈妈捻出一个好名字来。
爷爷告诉黄米:“等你长大了,你也会长胡胡的,这里,这里,还有这里,都会长出胡胡来。”
我儿子高兴极了,跑到我身边,扬起他的小下巴,让我提前捻他那将会长出来的“胡胡”。妈妈捻了一通,还是没捻出一个好名字来。
容我再想想,也请大家再想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