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尾声
雪的肩膀就在离她脸庞几厘米的地方。
纤瘦而宽阔的肩膀,在朝阳中被印染成泛着浅浅红光的金黄。
米小爱望着雪的肩头,发了好一会儿呆,总觉得这个肩膀承担了太多太沉重的东西。
雪的侧脸美若神祗,目光悠远绵长,夹杂了一丝极不明显的迷茫。
米小爱壮起胆,把头偏了偏,轻轻靠在雪的肩上。
好温暖啊……
他的体温隔着衣服蕴红了她的脸,她的心跳更加平缓了,就好像始终飘摇的心找到了终于可以
安心依靠的港湾。
这一次,他没有再推开她。
但,微微颤抖之后,他亦没有顺势搂住她。
米小爱觉得自己变敏感了。她突然觉得,即使只是这样小小的幸福仿佛也不该是属于她的,甚至,有种犯罪般的心虚让她的心阵阵绞痛。
朝阳升至天幕正中的时候,雪动了下,轻声说道,“该回去了。”
米小爱扁了扁嘴,暗自埋怨太阳升起的速度怎么那么快。
雪把米小爱送回了小木屋,自己再次跃上雪豹,却没有像往常一样随她进屋。
他的银发在空中划出耀眼的苍茫,白衣胜雪,他在半空中对她微笑,那笑容过于轻松,轻松到
令她无端害怕。
“我要走了。”
“你要去哪里?”
他并不回答她的问题,只垂下双眸,说:“小爱,在这里等我,我会回来的。”
米小爱摇头。
她从来没有那么害怕自己的直觉。
直觉告诉她,这一次,他又在骗她了。
直觉告诉她,这一次,他不会再回来了。
“你要去哪里,多久回来?”她固执地追出去,仰头看着他,目光坚定无惧。
“我尽量早些回来。”
“‘早些’是多久呢?”
“或许一个星期,或许……再长些。”
“好,我等你,30天。”
雪笑着应道,“好,30天。”
米小爱向他伸出小手指,“拉钩,上吊,一百年,不,一万年,不许变。”
雪笑容更深,“好,我不变。”
“如果你再骗我,我就……我就永永远远把你忘记,永永远远不再想起来!”米小爱踮起脚尖
勾起雪的小指,晃了晃。
“好,好。”雪松开小爱的手,有那么一瞬间,米小爱好似又看到他眼眶中,升腾起薄薄的水
雾。
“那,我动身了。”雪别过头,不再望向小爱的眼睛,雪豹吼了声,向更高的天际飞去。
“等一下!!!”米小爱追着他的白衣在雪地奔跑,“等一下等一下!!我还有话没说!!”
【我反悔了,就算你晚一点回来,我也可以考虑不忘记你的。】
【你还没告诉我,我为什么会变成了银发。】
【你总也不给我照镜子,可我却仍能在你的眼眸中看到一个完全变了样的自己,你怎么就这么傻呢?】
【你对我太好了,好到极致的结果,是我更清晰的看到你对我保持的距离。】
【其实前面都不是我真正想说的。】
【我真正想说的是……我想吻你。】
雪豹消失在幽蓝天穹,最后凝成一个点。
三十天后,他果然没有回来。
有专门的侍卫每天送来食物和生活用品。
就好像他临走前早就安排好的一样!
就好像他知道自己不会再回来一样!
终究,如同《狼来了》的故事一样,撒谎成性的人,连拉钩发誓这样的事情也还是会撒谎的。
米小爱决定,若是十天过后他还不回来,就真的把他忘记。
还记得雪曾经说过,从小木屋出发,一直朝南走,会走到一个名叫雪国的地方,那里的雪民不会吃人,几乎人人都会魔法。
米小爱想,十天过后,她会带上食物朝那里行进,她要找那里的人帮她一个忙。
她要寻找一个魔法,忘记一个人的魔法。
然后,十天以后,他还是没有回来。
说话不算数这个毛病,是会传染的,米小爱心想,她也成了这样的人了。
于是躺在床上再次决定,再等十天!不,二十天!这次不变了,二十天后他再不出现,她绝对要离开这里。
第十九天的时候,米小爱开始整理行李,然后打开天窗,任凭月光洒进来,照得她眼角的泪痕格外冷清。
门外传来动静。
米小爱蹦起来开门。
风雪灌进来,呼呼地刺入骨子里,扎的人全身战栗。
雪豹在不远处站着,背上那人银发飘逸。
他回来了,虽然迟了将近一个月。
她便朝他走过去。
一步一步,在雪地留下脚印,脚印又被风雪覆盖,一秒钟后便将她的痕迹抹去。
他在微笑。
美目紧闭,睫毛长长地,结了冰。
“雪?”米小爱拉起他的手,“你怎么了?”
他的手冰凉的,也仿佛结了冰。
米小爱看到了自己的眼泪,蓝色的,雪花般,还未滑落脸颊便被风雪卷走。
“蓝雪之盟消失了。”身旁的声音低沉的像是从地底冒出来。
米小爱这才发现身边还站着一人。
“您是魔王殿下……吗?”
那人的唇边是星星点点的胡渣,面容比雪更苍白。
“魔王殿下?”那人扬起嘴角,“你果然都忘了。”
米小爱不敢看鎏,蓝色的泪在空中化为雪花,纯粹得撕心裂肺。
【不准为了别的男人哭。】
她就站在他面前,而他已经说不出这句话。
“他死了吗?”
“并没有,但……”
“那他为什么……”
“他说,他答应了你一个誓言,最后还是没有做到,所以心甘情愿接受惩罚。”
米小爱觉得雪是世界上最狡猾的男人。
他总是这个样子。
无耻到令人痛心。
打钩的内容,只是要他回来,却忘记要他完好无恙的回来。
“‘狼来了’是什么故事?”鎏突然发问。
“一个爱撒谎的孩子最后失去众人的信任,被狼吃掉的故事。”
“怪不得。”鎏抱起雪走进屋里,“他说他终于得到了报应。”
米小爱抹干眼泪。
“他还说什么?”
“他还说,他从来没主动许你一个诺言,他也想自私一回。”鎏的眸色变为深幽的浓黑,“他想问问你,一万年,你愿意等他吗?”
结局(上)
我终于见到她了。
她没有死,真好。
我本以为她会像往常一样,见到我会展露可爱的笑颜,像从前那样,叫我鎏,扑进我怀中,或者微笑,或者哭泣,不管是哪种情绪,只要她还属于我就好。
我想,我不是个好男人,更不是位合格的丈夫,甚至连好帝王、好儿子都做不到。
初次见她,她还是个卑微的观赏类宠物,什么技巧都不会,性格却倔强得很,不肯讨好我,也不愿对任何人低头。
那时候我才继位,日子一天一天过得很疲劳,葵把她送来的时候,我就把她当成玩具一般逗弄,她的反应很直接,不像寻常的婢女,成日畏畏缩缩的叫我王。
我叫她宠物,她总会伸出尖利的爪子,张牙舞爪地告诉我,“喂,我是有名字的,我叫米小爱,别叫我宠物!”
于是我就在心里叫她米小爱。
她太笨拙了,连个媚眼都抛不好,更别提逗人开心了。我想看她丰富的表情,想看她卖力的讨我欢心,即便是看在我的地位上,我仍希望她能长期伴在我身边,每天每天对我说笑话,我想,只要是她说的笑话,都会让我在心里默默笑出声来。
后来雪来了,我便把她交给雪,让他教她怎样讨好我,这样的话,我可以在今后的日子里多出许多乐趣,毕竟,王也是人,王也会孤独,也会害怕无聊。
她在雪那里呆了很久,有时候我会在漆黑的夜里想起她,她在的时候我总嫌她吵,她走了以后,屋子里经常寂静地只剩下我来回走动的回音。
我想,是时候把她接回来了。
再次见她的时候,她就在雪的宫殿开怀地奔跑,那样的笑容,她从没在我面前展露过。我有点羡慕雪,他总是比我优秀,比我受大家欢迎,仿佛天生就适合站在世界的顶端,受到所有人的景仰。
她从吊灯上跳下来,落在我怀里开心地叫我雪,我很不开心,要知道,这是我第一次为了接只宠物亲自出马。
这一切我不会告诉她,我总是习惯于掩饰自己的渺小。
我已经不记得自己是从何时开始爱上了她。
或许,从我打开礼物盒的一刹那,有些事情便注定了。
或许,是从她舍命为我挡下致命光波开始吧?
后来,她哭着对我说,那次并不是她自愿救我的,她只是在逃命而已,她求我不要折磨自己,她请我不要为了她伤害自己。
我能说什么呢?我怎么可以告诉她,其实我早就喜欢上了她?我怎么可以让她知道,这个误会曾让我幸福了很长一段时间,甚至让我忘记了曾被莎拉背叛的心伤。
那段时间,我每天都派为安去给她买肯德基,我想,这样明显的示好,她应该会有点感动,我想,她也是正常的女孩子,没理由会去拒绝高高在上的魔王。
连雪都看出来我对她的特别,她却不知道。
甚至,那么多次,她在我面前流露出对雪依赖,那样痴迷的眼神,差点使我疯狂。
父亲教会了我很多事,包括一些不怎么正大光明的手段。
我知道我必须强大起来,从我降生在帝王之家,我就不仅仅是我,而是属于魔界所有众生的王,如果我有一丝脆弱,如果我的脆弱被魔民们知晓,他们一定会对魔界的未来失去希望。
米小爱是我软肋。
我想,哪怕用上些手段,我要得到她。
后来,我真的用了手段,很不光彩的手段,我也真的得到了她。
她在我身旁哭得稀里哗啦,我很想替她擦干不断流下的泪水,可我不能那样做,我不愿让她发现我的手指,在她看不见的地方,颤抖地比她战栗的身躯更加不知所措。
她恢复地很快,没几天便找回了往日的微笑。
她终于不再纠结于和雪的关系,目光也渐渐开始停留在我身上。
有时我会幻想,幻想她或许也是喜欢我的,只是自己没有发现罢了。这样的想法折磨了我很久,后来我放弃再去想,毕竟她已经属于我了,只要在我身边,即使她心里还有雪又何妨。
生活总爱跟人开玩笑。
就在我不在乎她心里究竟装着几个人的时候,她哭着大声告诉我,她喜欢我,早就喜欢我,喜欢到自己也不能理解的地步。
那一刻,我决定了,不会再放开她,即便死,也不会再放开她。
我要娶她。
我把这个决定告诉了元老院,那群老顽固果真反对地很激烈,就像那时候父王要立我为王一样。他们提出了数不清的反对理由,无外乎是些身份地位血统之类的话,我早就听腻了那样的说辞,我疲倦地告诉他们,如果不能娶她,那么就把位置让给雪吧,他比我更适合当魔王。
我承认我很卑鄙,用这样的说辞堵住了元老们的嘴,这要感谢我的父亲,是他教会了我怎样去守护自己想要的东西,过程不重要,只要结果是自己满意的就好。
元老们提出了唯一一个要求,他们要求我在米小爱获得更高荣誉地位之前不准宣布婚讯,不准对媒体透露一丝一毫,因为这代表着皇族高贵的尊严,不能被侮辱的尊严。
若是我能提前知道那该死的尊严会使我永远失去她,哪怕丢了皇位,我也不会同意他们的条件。
我终究没有留住她。
媒体见面会上,她坐在雪身旁,大眼睛扑闪扑扇地望着我,媒体的灯光不断照耀在她脸上,她颤抖着问我是否真的要娶妃,我微笑着告诉她“是的”,我想,哪怕让她小小的失望一下也不会有什么大问题,在记者会结束之后,我会对她跪下我的双膝,求她嫁给我,做我一辈子唯一的妃子,一起幸福到老。
她的眼泪流下来了,我看见雪的手在台下紧紧握住她,原来雪一直不曾放弃过她。
我追出去,想要对她解释清楚这个误会,可她并没有相信我。
我很失望,真的很失望。
我想,世界上所有人都可以不相信我,唯独她不可以。
我恨自己还是个孩子,恨自己那时候因为负气没有把“嫁给我吧”说出口,或许即便我说了,有些事还是不会改变,但那总比她永远不知道我曾经很认真地想要娶她要好。
那晚上,我失眠了。
辗转反复了一夜,我决定对她低头,打算第二天一早就去雪殿接她,我不放心她在雪那里呆太久。因为我感觉到雪对她的感情,或许已经压抑到了极致,我了解雪,我知道他在看着小爱的时候,眼里究竟有着怎样的期许。
我害怕如果我去晚了,小爱会放弃我,转投到雪怀里。
雪的温柔我从未拥有,尽管我很努力地去学习温柔;雪的风华绝代我也没有,我总是强硬地令人忍不住想逃。
从小时候开始,父王便喜欢拿我和雪作比较:雪的魔法比你强,雪的脾气比你好,雪的人缘比你广,雪的魅力比你足,雪的……
我一度以为父王会将皇位传给领养回来的雪,没有血缘关系的雪。
在我坐上魔王位置的时候,我感谢父王并没有对我真正失望,还好在他眼里,我还配得上做这个王。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父王把皇位传给我,只是因为没有办法,因为雪不愿意做王,因为雪怜悯我,怕我承受不了再一次的失败,怕我一辈子活在他的阴影下,父王没有办法,没有办法的结果是,我成为了王。
先是王位,后是女人,雪都默默地让着我,一厢情愿的站在我身后看我统领魔界,看我拥抱小爱。
我很想问问他究竟在想什么,我很不喜欢他总是不经过我同意就擅自决定我的未来,这让我觉得自己是个没有主见的玩偶。是,我是不如他,可我还没有那样不堪的境地,我想,起码米小爱是我能守护的,在这点上,我不需要他来替我保护她!
第二天早晨,我收到一封匿名信,信上说小爱正和雪在一起,在一个我从来不知道的地方。
我赶到的时候,布林的长发在空中划出凄绝的弧线,她叫我哥哥,我冲过去抱住她。
布林的血沾染了我的衣裳,她的面容那么苍白,她的微笑一下一下把我的心抽空,她躺在我怀里是那么轻,轻的仿佛一不小心就会化作周围的雪花。
她咳着血对我说,“哥哥,请你饶恕他们,他们是相爱的……”
这以后的话,我都不记得了,原谅我,布林,我对你的记忆只到这句话为止,往后的话我都不想再听,你知道的,哥哥没有你想象中那么坚强,若是继续往下听,我不知道我会做出怎样疯狂的举动,我不希望雪国也会在我的失控下被夷为平地,我不希望我的脆弱会伤害到小爱和雪,尽管米小爱的手指穿过了你的心脏。
布林出殡的那天,天下着小雨,我看着布林的棺木空空荡荡的被抬起,默默做了一个决定,一个会令我终生后悔的决定。
我要送走我的爱。
我想,这就是我所能做出的最大的报复,布林,对不起,我只能做到这样,要知道,只是送走她,已经几乎用尽了我全身的气力。
我取下了她的宠物项圈。
我看到她的脸在那一瞬间失去光泽,我对她说,“恭喜你,终于可以努力的,彻底的离开有我的世界。”
没有报复该有的快感,只有无穷无尽的痛,痛,痛。
我想,我这一生,或许就这样了。
然而,在我成为行尸走肉几个月之后,她回来了。
带着米兰的躯壳回来了。
大结局
米兰很美,如果没有先遇上小爱,我说不定真的会爱上她。
可是,没有那么多如果。
所有的如果都在送走爱的那一天化为“不可能”。
看着她站在我面前,我体悟到一件事——
父亲,我终于变成了你希望我成为的那种人。
莎拉没有了,布林没有了,小爱没有了,雪离开了,最后,我也没有了。
剩下的,是属于全国魔民的王。
我频繁的开会,频繁的亲近民众,频繁的失眠,每日每夜批复元老们呈上来的文件。对于我的表现,他们终于满意了,我看到他们捋着胡须点头,称赞我长大了,懂事了,足以担当好魔王这个位置了,足以,足以跟雪媲美了。
父亲,你会开心的。
我站在全国最高的位置,展露出的笑容亲切真诚,简直可以把我自己都骗到了。
父亲,你会开心的。
我不再毛躁,已经没有任何事情可以让我焦急或心疼,就算有人用剑穿过我的心脏,我想,我也会带着微笑倒下吧。
父亲,你会开心的。
我爱上了孤独,爱上了我小时候最恐惧的情感。疲惫过后,躺在沙发上,打开八音盒,音乐流淌出来,荡出的回音每一下都敲入我的灵魂,我告诉自己,我做了一场梦,夹杂着撕裂般疼痛的美梦,而我现在还未从梦中醒来,或许到死,仍然不会醒来。
父亲,你会开心的。
我很听话的答应迎娶雪之女王,为了两国人民的共同利益,我会把她视作另一个自己,好好去爱护。毕竟,嫁给未曾谋面的陌生人,对于一个女孩来说,是件太过残酷的事。我不能给她我的爱,那么就给她除了爱以外的一切吧。
想到这里,胸口的伤口又在汩汩流血,而我居然没有察觉。
每次打开八音盒都会这样,麻木到连痛觉都没有了。
我走到米兰面前,朝她俯身伸出手,我的微笑应该很真诚,因为我感觉到她放到我掌心的手充满了信任。
我说,“叫我鎏。”
她很乖巧,真的叫我鎏。
心里的某一处伤口被瞬间扯碎,久违的痛感让我无法再维持笑容,我甚至连最基本的礼仪都忘却丢失,只想看看她面纱之下的真容。
明知道不可能,却在听到她声音的刹那失去理智。
父亲,我终究还是没有长大,对不起。
带她与煦御城魔民见面的那天,我早就派布拉拉在城郊布下天罗地网。
恶魔族,若是他们能安分地呆在属于自己的地盘,我不会对他们痛下杀手。
事实证明,我确是个懦弱的人,本以为已经没有什么好失去了,也妄想自己可以好好的把魔王顺利地扮演到死,我那脆弱的假面具,终究还是在布拉拉坠地的那一刻,碎裂了。
生平第二次,体内爆发出龙卷风般的黑色 情绪,一层两层三层将我包裹住,迅速吞没我的理智,莎拉的笑脸在我脑海清晰可触,她对我说,“我的王,不要克制自己了,让世界与你一起毁灭,然后回到我身边来,我和你,本就是同一种人,失去了想要守护的东西,活着又有什么意义呢?”
眼前一片黑暗,身体愈加冰冷,我期盼有双温暖的手可以在此时拉住我,不需要很有力,只要有一丝温暖便可以。
我听到刚才还对我欢呼致敬的魔民在暴风中声嘶力竭地数落我,我知道我的路定是到头了,不是我的,终究不会是我的,我甚至想,如果雪是魔王,所有人都会很幸福吧!
被黑暗吞噬殆尽的最后一秒,她抱住了我。
她哭着对我说,“鎏,求求你停下来,我是米小爱,米小爱啊!”
她的嘴唇还是那么柔软,唇瓣传来的温暖令我无力再在无边的绝望中沉沦下去。
那时候,我决定,就这样吧,从头开始吧,即使对不起布林,即使要欺骗所有魔民,即使到最后一无所有,我也不要再失去她一次。
幸福并未持续很久。
几个月后,我开完会回到卧室,面对我的是为安泪流满面的脸。
她对我不断道歉,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清楚。
我望着空荡荡的房间,知道爱又离开了。
这一次,是她自己选择了要走。
我接到记者的贺电,恭喜我终于可以亲眼见到杀死妹妹的凶手,我已不记得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打开屏幕,又是带着怎样的颤抖看到她的特写出现在恶魔之森入口。
她好傻,她以为对着媒体撒谎就能换回魔民对我的信任,她以为我对布林的事情还是一无所查,她以为她死了事情就全部解决了。
可她怎么会想不到,如果她死了,我……
………………
…………
我去了恶魔之森。
而她已经没有了。
只有噬魂草对我唱着离别的歌。
我终是来晚了。
看吧,这就是所谓魔界最高统治所在的实力!这就是魔力最为强大的所在!这双虚有其表的臂膀,或许可以撑起魔界的未来,却连自己最心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
真是个笑话。
父亲,我宁愿你当初坚持己见把王位传给雪,我宁愿你一早就把我抛得远远的,不要怜悯我,不要顾及我的感受,在你认为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你以为我真的什么也看不透吗?你的双手怀抱着我,可是眸中却都是雪的影子,你也以为我全部会忽略吗?
父亲,你是我见过最为坚强的男子,你的判断几乎从不受到感情的牵制,既然如此,对着魔界亿万子民宣布雪是你的儿子,真的有那么难吗?
不要告诉我,你不说,只是为了我。
我不接受这样的善解人意。
因为你根本没有真正试着进入过我的内心。
崩裂了,胸口的那个伤口。
我躺在恶魔之森的土壤之上,听见血液奔腾而下的欢快音声,嘴角的微笑,是真实的。
………………
………………
再次醒来,印入眼帘的,是元老们因为过分担心而扭曲的脸。
我知道他们的忧容并不是为了“鎏”,仅是为了国家社稷罢了。
朦胧中,我曾不止一次听到他们讨论,还是叫雪回来吧,万一王醒不来,至少魔界还有个人能撑着,恰好鎏的民意调研不是很好,如果雪能兼任魔王,肯定要比两国联姻更加牢靠。
没有愤怒。
没有难过。
他们说的,真的没有哪里是错误的。
我爬起来,不发一言,乖乖接受魔界医疗队对我的集中治疗,乖乖料理国事,乖乖接受他们为我安排的亲民课程,然后等待森林那边传来奇迹。
奇迹没等来,倒是等来了一场战争。
恶魔族与血族联手对魔界发动了进攻。
恶魔族的领袖是个美丽的女子,我见过她,她是雪的妻子,名叫细细。
血族的领袖,则是我的好友,葵。
魔界安逸了太多年,看似坚固的防守,终究抵不过有心人多年的密谋。
葵很了解我。
我的所有防守手段,全部在他的预料之中。
而他的进攻,招招直指魔宫咽喉。
原来,真正的葵,我从没看清楚过。
我对恶魔族和血族下达最后的通牒,若是他们答应退出魔界,我选择不对他们采取任何惩罚措施。
我的擅自决定触怒了元老院。
他们真的唤来了雪。
我说,雪,很久没见面。
他微笑着点头。
我又说,雪,小爱没有了,你是怎么想的呢。
他的微笑消失在唇角,欲言又止的样子让我期盼在他笑容背后或许还有叫做“希望”的东西在苟延残喘。
气氛很僵硬,我把自己埋在躺椅中,请求他回来当魔界的王,我想,有些事情早就该放到台面上来说了,逃避的结果往往是失去主动,与其这样,不如我也主动一回。我说,雪,我太累了,这一次,真的撑不下去了,我承认我不如你坚强,我想去人间,想去小爱生活过的地方,万年不死的魔法,我全都度给你,请你带着父亲的遗愿,担起守护魔界的重任吧。
雪望着我,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
他在动摇,每次他的睫毛在脸上投下扇形的阴影,便是他在动摇,从小就是这样了。
我又说,雪,恶魔族的女王是细细,你知道吗?
他抬起眼睛,毫不掩饰他的惊讶,我卑鄙地告诉他,雪,如果你出马,细细会收兵的,她埋伏在雪国这么久,如果不是真的对你动了感情,早就会对魔界出手了吧!还有,雪,葵对你应该是没有恶意的,他只是想毁掉我而已,而他也真的做到了,你觉得我还不够惨吗?
雪的白衣在阳光下映出刺眼的光芒,他扯出疲累的微笑对我说,鎏,我也告诉你一件事吧,小爱还活着,在我母亲生活过的小木屋。
惊喜过后,我问雪,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
他转过身,银发长而直顺得披在肩上,随着他低垂的头,一缕一缕滑落肩头。
他说,鎏,对不起,我只是想保护她而已。
他说,鎏,和她在一起的这两个月,对我来说已经足够。
他说,鎏,王位的事,你真的决定了吗?
我说,我决定了。
他回过头来冲我微笑,他说,鎏,小爱就交给你了,好好照顾她,你承受不住的,我心甘情愿替你受,我们是兄弟呢,不是么?
一星期后,恶魔族与血族对魔界发动总攻。
叛变的魔界别动队带领十四支战斗宠物分队与恶魔族里应外合,雪国的支援赶到的时候,葵的十指已经深深陷入我的咽喉。
我的伤还没有好,魔力早就在恶魔之森被坎德剌斯萤火虫吸食殆尽,所以,葵要杀了我,不会比捏死一只小蚂蚁困难多少。
血液溅入我的眼,世界成为灼人的红。
雪的银鞭穿透了葵的胸。
雪的身边,站着细细。
葵大声笑着回过头,他吃力地抬起手指向细细,说,女人啊,你们的一生,难道只为感情而活吗?莎拉是这样,你也是这样!莎拉死后,鎏毁了一座城,而你背叛了我,雪会因此感激你么?
细细面无表情地看着葵慢慢倒下,转身消失在门口。
我没有开口问她究竟要去哪,因为雪也没有开口。
风波平息后,我向元老院提出将王位交给雪,长老们唏嘘了一会儿,全票通过了我的决策。
雪登基的那一天,天空晴朗。
魔民们激情高涨,媒体兴奋异常。
这一次,换做我,在他身后默默地注视他,走向生命的至高点。
雪的银发配上金色的皇冠,耀眼得仿佛童话里的国王。
我在人群中悄悄离开。
小剑在某个街角等着我,我想,从此以后,我终将为自己而活,这样想来,经历过的疼痛与即将拥有的幸福比起来,不算什么。
我飞身跃上小剑,还未出发已经看到小爱在对我招手。
身后传来魔民们惊慌失措的声音。
我回头,雪的白衣在空中飞舞,身子向后仰去,直直倒在黄金铸成的王位上,长长的银发挡去他俊美的脸,只露出微微向上弯起的嘴角。
我冲过去,将他抱在怀中,咆哮着问他这是为什么。
他轻轻微笑,说,我只是想赌一次,赌我若是违背对父皇许下的诺言,能不能换来你下半生自由自在的翱翔。
诺言?什么诺言?
他说,鎏,你没有错,错的是我,小爱和王位,我都不该与你抢,我只是遭到报应而已,怪不得谁。我这一生说了太多的谎,对自己,对小爱,对你,对很多人说谎,你去了小爱那里,她会告诉你狼来了的故事,那是个很有趣的故事……
我看到他的身上散出点点蓝光,光晕在空中弥漫成晶莹的雪花,他笑着说,蓝雪之盟要消失了,鎏,快走吧,不要再管元老院怎么说,我不会那么快就死,幸运的话,还能撑个一万年,一万年后的事情,谁知晓呢,你快去找小爱,我答应她很快回去,她一定正在发火呢……
他的睫毛沾染着蓝色的雪花,缓缓闭上的那一瞬,仿佛昙花一现。
父亲,你会后悔的。
你让雪许下的狗屁诺言,伤害了一群人,包括我和雪。
吵嚷的人群里,走出一个人。
是细细。
她的眼角落下紫色的泪,她站立着,冷笑着问我:你这个自私的懦夫,现在总该为雪做些什么了吧?
她又说,恶魔族有个早已失传的秘术,可以拯救因违背诺言而被言灵吞噬的灵魂。
我便问她,该怎么做。
她说,其实并不难,只怕你不敢。
我笑着告诉她,如今我已失去了一切,只有不能,没有不敢,我不喜欢欠别人这么多,我想活着的时候一并偿还。
她说那我告诉你,只要你们其中的一个彻底消失,雪的言灵就会解开。你们的父皇只是怕你们会为了王位手足相残,所以叫雪许了个残酷的诺言,你有的,他不能跟你抢,你没有的想要的,他要拱手为你取来,若是他违背这个诺言,会被乔的咒力灌入异度空间,沉睡至少一百万年,或许到你死,他才会醒来。
她离开的时候,元老们的目光全都聚集在我身上,他们没有说那句话。
那句“你怎么不去死呢?”
我会去死的,只是,离开之前,还奢望看她一眼。
依稀记得上次雪离开的时候,曾告诉我说她失忆了,他让我有些心理准备,他总在担心别人,这让我又陷入深深的自卑。
哥哥,是时候了,我也该为你做些什么了。
我乘着小剑,雪豹载着雪,去看望那个我们同时深爱的女人。
风雪之中,小木屋的门开了。
她欢喜雀跃地蹦出来,闪亮的大眼睛在见到雪的那一秒失去光泽。
她,没有看到我。
我有些懂了,失忆后的她,才是真正的米小爱吧。
强取豪夺得来的爱,还是抵不过温柔不变的永生守护。
我也学会了撒谎。
我问她,若是雪要昏睡一万年,你愿意等他么?
她看着我,眼睛一眨也不眨,她的声音还是那样清脆动听,她说,一万年后,他会醒来么?
我笑笑,叫她先回答我问题。
她说,一万年,好长的一万年,鎏,我愿意等,可我真的等得到吗?我,终究只是人类而已。
她说她愿意。
哥哥,如果你听到她的答案,会笑得如同阳光般灿烂吧。
我最后一次拥抱了她,她在我怀中悠悠哭泣,一遍一遍问我雪到底是怎么了,我告诉她一切都会没事的,她抬起头望着我,将信将疑的模样可爱极了。
日出之前,她趴在床边,守着雪的睡颜睡着了。
我拂过她的唇,割开我的血脉,使用了禁术置涟。
我的最后一点魔力,微弱地渗入哥哥的灵魂,我听到我的心跳声,在屋外纵横的风雪声中渐渐弱去。
狼来了的故事,我仍是没有勇气请她说给我听。
我想,我已经等到了最后的结局。
于片片雪花中,注入我的灵魂,只盼她在万年以后忆起那一句。
永是你的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