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阿沙泪
乌云几乎贴着骑士们的头顶掠过,这时云中落下了大而密的雨点;然后,又飘起了大朵大朵的、黏乎乎的雪花;最后雨和雪一块儿下了起来。风暴很大,连马也必须斜着走才能顶住狂风。骑士们的大衣湿透了,变得很沉。大衣拍打着坐骑的背发出噼啪、僻啪的响声。
他们已经在路上走了好多天,最后三天他们来到了这一片高原上。天气一天坏似一天,地上不是泥浆便是尖棱棱的石块。往前行进变得越来越艰难。周围有一些一堆一堆的灌木丛或被风吹得歪歪斜斜的小丛林,除此之外看不到任何东
西。
巴斯蒂安穿着他那件闪光的银大衣,骑着雌骡子伊哈往前走。与其他人相比他的处境还算好。事实证明,他的大衣虽然又轻又薄,但极其暖和并能为他挡雨。最强壮的海克里昂的五短身材几乎全被裹在一件蓝色的厚呢大衣中。身材轻盈的海斯巴尔德用他那褐色毛料防水披风的帽兜遮住了他的满头红发。海多恩灰色的帆布斗蓬紧紧地贴在他瘦骨嶙峋的肢体上。
尽管如此,这三位性格豪放的先生心情还是很好。他们并没有期待陪伴巴斯蒂安先生的冒险旅程会像星期天散步那样轻松愉快。他们不时地在风雨中放声歌唱,有时是独唱,有时是合唱。他们的歌声谈不上美妙,却是由衷的。他们最喜爱的一首歌显然是以以下的歌词开头的:
“当我还是一个小小的男孩时,
吁普嗨萨,刮风又下雨……”
听他们说,这首歌出自很久很久以前幻想国中某个旅者之口,这个人叫谢克斯皮尔或与之相似的什么名字。
这群人中唯一没有给人以任何又湿又冷的感觉的是阿特雷耀。与旅行开始以来的大部分日子一样,他骑在福虎的背上,驰骋在云朵之间或之上,急急地在前面探路,然后回来报告情况。
他们大家都以为一一连祥龙也不例外,他们是在为巴斯蒂安寻找回他那个世界的路。巴斯蒂安自己也是这么想的。他自己并不知道,他只是出于友谊和良好的愿望才附和了阿特雷耀的建议,而实际上他根本就没有希望要回去。但是,不管你是出于有意识还是无意识,幻想国的地理是由意愿来决定的;而且是由巴斯蒂安来决定该往哪个方向走的,所以他们所走的路把他们引向了幻想国的深处一一这就是说,引向象牙塔所在的幻想国的中心。至于这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巴斯蒂安直到以后才能知道。目前,无论是他还是陪伴他旅行的人对此都一无所知。
巴斯蒂安的脑子里在想其他的事情。
从阿玛尔干特城出发的第二天,他们在穆尔湖周围的树林子里发现了怪龙斯梅尔克所留下的清晰的痕迹。这儿的一部分树木变成了石头。那个怪物显然是在这儿落过脚,并把嘴里冰冷的火焰喷在了这儿的树上。他那巨大的蝗虫腿的足
迹清晰可辨。
懂得看足迹的阿特雷耀还发现了其他的足迹,即英雄海因雷克的马的足迹。这就是说,海因雷克已经跟踪上了怪龙。
“对于这件事情我并不太满意,”福虎半开玩笑地说,他那红宝石般的眼球睁得溜圆,“不管这个斯梅尔克是不是一个可憎的怪物,他总是我的亲戚——尽管隔得很远。”
他们没有去追随海因雷克的足迹,而是朝着另一个方向走了,因为他们的目的是为巴斯蒂安寻找回家的路。
打那以后,巴斯蒂安开始思考,当他为英雄海因雷克编造出这条怪龙时他究竟做了什么。当然,英雄海因雷克需要能够证朗其能力的对象以及与之搏斗的对象。但是,这并不等于说他一定能够取胜。假如斯梅尔克把他杀死了呢?再说,
现在奥格拉玛尔公主也处于非常可怕的境地。诚然,她是有那么点傲慢,可是,难道说巴斯蒂安因此就有理由使她陷入不幸之中吗?撇开这一切不说,谁知道斯梅尔克还会给幻想国造成什么灾难。巴斯蒂安由于没有仔细考虑而酿成了一个其
后果无法预测的危险。不管巴斯蒂安在哪里,这一危险都将始终存在,也许还会给许多无辜者带来难以描述的不幸。他知道月亮之子在她的王国里是不分好坏和美丑的。对于她来说,幻想国中的每一种生物都同样重要,都有同等的权利。可是他,巴斯蒂安,他是否也可以像她一样去做?最主要的是,他究竟愿不愿意这样去做?
不,巴斯蒂安对自己说,他并不愿意被作为作恶多端的怪物的创造者而被载入幻想国的历史。如果他以善行和无私而闻名,如果他成为大家的光辉榜样,如果人们把他称为“好人”,如果他被尊为“伟大的恩人”,那该多好啊!是的,这便是他所希望的。
他们这时候所在的地区有许多岩石。阿特雷耀骑着福虎飞回来报告说,在前面几里路远的地方发现有了一小块由群山环抱的盆地,是避风的好地方。如果他没有看错的话,那儿还有好多山洞,正好可以在里面栖身避风雪。
这时已经是傍晚时分,到了该寻找一个合适的宿营地的时候了。大家都为阿特雷耀所带来的消息而感到高兴,并催赶着他们的坐骑快走。脚下的路通往盆地。这个盆地四周被越来越高的岩石围住,这儿也许是一个干涸了的河床。大约
两小时后他们来到了盆地的底部,四周的岩壁上确实有好多山洞。他们选择了一个最大的山洞,把里面搞得尽可能的舒适。三位先生从附近捡来了干柴和被暴风吹折了的树枝,不一会儿山洞里燃起了一堆烧得很旺的火。湿大衣被摊开来烘烤,马和骡子被牵进了山洞,卸了鞍具;连一般总是在露天过夜的福虑也蜷在山洞的深处。总的来说,这个宿营地还是挺舒适的。
最坚韧的海克里昂从他们所带的干粮中取出了一大块肉,用他的长剑串着放在火上烤;大伙满怀期望地在一旁看着。阿特雷耀转向巴斯蒂安,请求道:
“再给我们讲一点有关克里斯·塔的故事吧!”
“谁的故事?”巴斯蒂安不解地问。
“有关你的女朋友克里斯·塔的故事,就是你曾经给她讲故事的那个小女孩。”
“我不认识叫这个名字的小女孩。”巴斯蒂安说,“你怎么
会知道我曾经给她讲过故事?”
阿特雷耀又用那种若有所思的目光望着他。
“在你那个世界里,”他缓缓地说,“你不是曾经给她,也给你自己,讲过许多故事吗?”
“阿特雷耀,你是从哪儿知道的?”
“是你自己说的,在阿玛尔干特城说的。你还说,人们经常为此而嘲笑你。”
巴斯蒂安凝视着篝火。
“是的,”他嘟哝着,“我是说过。可是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这么说,我已经记不起来了。”
他自己也觉得奇怪。
阿特雷耀与福虎交换了一下眼色,然后严肃地点了点头,好像他们俩曾经谈论过的事情现在得到了证实。不过,他并没有再说什么。显然他并不想当着三位先生的面来谈论此事。
“肉烤好了。”海克里昂宣布说。
他用刀给每一个人割了一块肉,大伙儿一块吃了起来。即使是有最良好的愿望也不能说这肉是烤好了——外面烤焦了,里面则是生的——不过,在目前的情况下挑剔肯定是不会时宜的。
大伙儿吃了一会儿肉,然后阿特雷耀再一次请求道:
“给我们讲讲你是怎么到我们这儿来的吧!”
“这你不是知道吗?”巴斯蒂安答道,“是你把我带到童女皇那儿去的。”
“我是说,在这之前,”阿特雷耀说,“在你的世界里,你在哪儿,这一切是怎么会发生的?”
于是,巴斯蒂安讲起了他是如何偷了科雷安德先生的书,又是如何逃到学校顶楼的储藏室里并在那儿开始看书的。当他想开始讲述阿特雷耀的大寻求时,阿特雷耀示意阻止了他。他似乎对巴斯蒂安所读到的有关他的章节并不感兴趣,而对巴斯蒂安是怎么样、在什么时候去拜访科雷安德并逃到学校顶楼储藏室的细节极其感兴趣。
巴斯蒂安费劲地思索着,但是他在记忆中找不到这些细节。一切与恐惧,与他曾经是个胖乎乎的、柔弱而又敏感的男孩有关的事情他都忘记了。他的记忆是断断续续的,这些记忆的片段离他很远,很不清晰,好像并不是关于他的而是关于其他什么人的。
阿特雷耀又问了他所记得的其他的事情。巴斯蒂安讲了他母亲还活着时的事情,讲了他父亲、他的家、他的学校和他的城市一一讲了他尚知道的事情。三位先生已经睡着了,巴斯蒂安仍然在讲述。使他感到惊奇的是,阿特雷耀正是对那些日常琐事饶有兴趣。或许正是因为阿特雷耀注意倾听的缘故,巴斯蒂安自己慢慢地觉得,那些最寻常、最琐碎的事情其实并不琐碎,在这些事情中好像都包含了什么秘密,只是他还没有注意到而已。
最后,他没有什么可讲的了。他想不出来还能讲些什么。夜已经深了,篝火慢慢地缩小。三位先生发出了轻轻的鼾声。阿特雷耀脸上毫无表情地坐着,陷入了沉思。
巴斯蒂安舒展了一下四肢,把身子裹在他银色的大衣中正要入睡,这时阿特雷耀经轻地说:
“这是因为奥琳的缘故。”
巴斯蒂安用一只手撑着头.睡眼惺忪地望着他的朋友。
“你说什么?”
“光泽,”阿特雷耀继续说道,他像是在自言自语,“对我们的作用与对人的作用不同。”
“你怎么会想到这上面去的?”
“这一标记给了你很大的权力,它满足了你所有的要求。可是与此同时,它也向你索取,即向你索取你对你那个世界的记忆。”
巴斯蒂安思索着,他并没有发现自己少了什么东西。
“格拉奥格拉曼对我说,假如我想找到自己真正的愿望的话,那么我就必须沿着愿望的道路走。这也就是刻在奥琳上的文字的意思。但是,为此我必须从一个愿望走向另一个愿望。我不能跳过任何愿望。不是这样的话,我在幻想国中就寸步难行,这是狮子说的。为此我需要奥琳。”
“是的,”阿特雷耀说,“奥琳给你指路,但是,与此同时却拿走了你的目标。”
巴斯蒂安无忧无虑地说:“那月亮之子在给我这个标记时,她总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吧。阿特雷耀,你这是无谓的担心。奥琳总不会给我设圈套吧。”
“不会的,”阿特雷耀喃喃地说,“我也不相信它会给你设圈套。”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道:
“现在我们已经在寻找回你那个世界去的路,无论如何这总是好事。我们正在找这条路是吗?”
“是啊,是啊,”巴斯蒂安答道,他已经快睡着了。
半夜里,他被一种奇怪的声音吵醒了。他无法解释,这究竟是什么声音。篝火熄灭了,他的周围一片漆黑。这时候,他感觉到阿特雷耀把手搭在他的肩上,轻轻地问道:
“这是什么声音?”
“我也不知道。”巴斯蒂安同样轻声地答道。
他们爬到洞口,声音是从那儿发出来的。他们仔细地倾听。
听起来像是从无数个嗓子里发出的压抑的啜泣和啼哭声。可是,这绝不是人发出的声音,也截然不同于动物所发出的悲鸣。它像显一种噪声,有时会像涌起的浪头那样变成一片呻吟,然后平息下去,过一段时间又重新响起。这是巴斯蒂安所听到过的最悲恸的声音。
“如果我们能看到什么就好了!”阿特雷耀轻声说。
“等会儿,”巴斯蒂安答道,“我有阿尔察希尔。”
他从口袋里掏出发亮的石头,把它举了起来。石头的光与蜡烛光一样柔和,照得由群山环抱的山谷朦朦胧胧的。凭着这一团微弱的光,两位朋友看到了一幅使他们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的图景。
整个圆锅状的山谷中布满了有手臂那么长的奇形怪状的蠕虫。他们的皮肤看上去就像是他们被裹在肮脏的破衣烂衫和抹布之中似的。他们从破布般的皮肤褶皱中伸出又黏又滑的四肢,看上去就像是珊瑚虫的触手。在他们身体一头的抹布中露出两只眼睛,这眼睛没有眼睑,不断地流着泪水。他们自己以及整个圆锅状山谷都被眼泪给浸湿了。
在他们被阿尔察希尔的光照到的那一刹那间,他们僵住了。这样便可以看清他们正在干什么。在他们的中间矗立着一个由银编织物做成的塔楼一一比巴斯蒂安在阿玛尔干特城中所看到的所有建筑物都更漂亮、更珍贵。显然,好多像蠕虫一样的生物正在这个塔楼上爬来爬去,用一个个的部分把它装成一个整的塔楼。这时候,所有的蠕虫都一动不动地凝视着阿尔察希尔所发出的光。
“可悲啊,可悲!”在整个圆锅状的山谷里响起了一片可怕的窃窃私语声。“现在我们的丑陋被暴露无遗了!可悲啊,可悲!是谁的眼睛看到了我们?可悲啊,可悲!我们不得不面对自己!残酷的入侵者,不管你是谁,你请发发慈悲,请你发发怜悯之心,请你把亮光重新从我们身上移开!”
巴斯蒂安站了起来。
“我是巴斯蒂安·巴尔塔扎·巴克斯。”他说,“你们是谁?”
“我们是阿沙泪,”山谷中响起了回答声,“阿沙泪,阿沙泪,我们是幻想国中最不幸的生物!
巴斯蒂安沉默着,他惊愕地望着阿特雷耀。这时候阿特雷耀也站起身来,站到他的身旁。
“那么,幻想国中最漂亮的城市阿玛尔干特,”巴斯蒂安问,“就是由你们建造的吗?”
“啊哈,是的,”这些生物大声喊道,“但是请你把亮光从我们身上移开不要看着我们。请你发发慈悲!”
“是你们的眼泪汇成了眼泪湖穆尔湖吗?”
“先生,”阿沙泪呻吟道,“是的,正像你所说的那样。如果您继续强迫我们站在你的亮光中的话,我们会因为对自己感到羞愧和惊恐而死去的。你为什么要这么残酷地加重我们的痛苦。啊,我们并没有做出什么损害你的事情,谁也没有因为看见了我们而受到过伤害。”
巴斯蒂安把石头阿尔察希尔重新放回口袋里,四周又变成了一团漆黑。
“谢谢!”呜咽的声音大声喊道,“感谢你的慈悲和怜悯,先生!”
“我想与你们谈谈,”巴斯蒂安说,“我想帮助你们。”
巴斯蒂安几乎因为憎恶和同情这些绝望的生物而感到恶心。他明白,这些便是他在讲述阿玛尔干特诞生的历史时所提到过的那些生物。不过,与以往一样,这一次他也不能肯定这些生物是从来就有的,还是因为他而产生的。如果是后一
种情况的话,那么他便在某种意义上对他们的痛苦负有一种责任。但是,不管怎么样,他决定要改变这件可怕的事情。
“啊哈,”悲叹的声音呜咽道,“谁能帮助我们呢?”
“我,”巴斯蒂安大声说道,“我带着奥琳。”
蓦地出现了一片沉静。哭泣声完全平息了。
“你们从哪儿来?怎么突然出现在这儿?”巴斯蒂安对着黑暗问道。
“我们住在暗无天光的大地深处,”由许多嗓子一齐发出的低语声传了过来,“为的是不让别人在阳光下看到我们。我们在地底下不断地为我们的存在而哭泣,用我们的泪水冲洗着处于原始状态的岩石中坚如磐石的银子。我们用这种银子织出你看见过的那种银织物。只有在完全漆黑的夜晚我们才敢到地面上来。这些山洞便是我们的出口。我们在地面上组装我们在地底下准备好的东西。今天夜里正是这么一个黑沉沉的夜晚,可以使我们看不见自己。这就是我们在这儿的原因。我们想通过我们的工作来弥补我们的丑陋,我们在工作中找到了一点儿安慰。”
‘但是,你们长成这副模样,这并不是你们的过错啊!”巴斯蒂安说。
“啊哈,有各种各样的过错,”阿沙泪们答道,“有犯罪的过错,有思想的过错一一我们的过错就是我们的存在。”
“我怎么才能帮助你们呢?”巴斯蒂安问,出于同情他差一点哭了出来。
“啊啥,乐于行善的大好人,”阿沙泪们大声地说,“你带着奥琳,你有拯救我们的力量一一我们只向你请求一件事:请给我们另外一种形象。”
“我愿意这样去做,请放心,你们这些可怜的蠕虫!”巴斯蒂安说,“我希望你们现在马上睡着,等你们明天清晨醒来的时候,你们将从你们的躯壳中爬出来变成蝴蝶。你们将变得色彩鲜艳,轻松愉快,只知道欢笑和寻乐。从明天起你们不再叫阿沙泪——永远哭泣的生物,而叫施拉穆芬,永远欢笑的生物。”
巴斯蒂安向黑夜里倾听着,可什么也听不见。
“它们已经睡着了。”阿特雷耀耳语般地说道。
两位朋友重新回到山洞里。海斯巴尔德、海多恩和海克里昂三位先生仍然在小声地打鼾,他们对所发生的事情全然无知。
巴斯蒂安躺了下去。
他对自己感到特别满意。
不久,他刚才所完成的善行将传遍整个幻想国。这确实是一个无私的善举,谁也不能说他从中为自己谋取到什么利益。他行善的声誉将焕发出灿烂的光芒。
“你觉得怎么样,阿特雷耀?”他小声问道。
阿特雷耀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答道;
“你将要为之而付出多少?”
直到过了一会儿,阿特雷耀已经睡着了,巴斯蒂安才明白,他朋友的这句话所影射的是巴斯蒂安的遗忘,而不是他的自我克制。不过,他并没有往这方面去多想,他带着愉快的心情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他被三位骑士惊讶的嚷嚷声给吵醒了:
“看啊!一一真的,连我那又老又瘦的马都被逗乐了!”
巴斯蒂安看到他们站在洞口,阿特雷耀也在他们的身旁。阿特雷耀是唯一的一个没有发出笑声的。
巴斯蒂安起身,朝他们那儿走去。
在整个圆锅状的山谷中布满了他所见到过的最奇怪的小的东西,他们在那儿跌啊,爬啊,拍打着翅膀。所有小东西背上都长着飞蛾一样的彩色翅膀,就像穿着各种各样的破衣裳,有格子的、有条纹的、有一圈一圈或一点一点花纹的。这些衣裳犹如碰运气缝起来似的,不是太紧就是太宽,不是太小就是太大,总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他们的衣服上打满了补丁,甚至连翅膀上也有补丁。每一个都与其他的不同。他们上了色彩的脸就像小丑脸上涂的色彩一样。他们的鼻子不是又圆又红的就是又大又滑稽的。他们的嘴巴大得出奇。有些带着彩色的大礼帽,有些带着尖尖的帽子,有的头上翘着三缕鲜红的头发,还有的头上光亮如镜。他们中的在部分坐在或挂在由珍贵银织物建成的精美的塔楼上。他们在塔上爬上爬下,跳来蹦去,试图把它弄坏。
巴斯蒂安奔了出动。
“嘿,你们!”他朝上喊道,“快住手!你们不能这么干!”
有些生物停了下来,一起往下望着他。
有一个爬在很上面的问道:“他说了些什么?”
一个从底下往上喊道:
“某某说,我们不能这么干。”
“他为什么说我们不能这么干?”第三个生物说。
“因为不允许你们这么干!”巴斯蒂安喊道,“你们不能就这么把一切都弄坏啊!”
“不,我们可以这么干。”另一只蛾答道。他从塔上扯下了一大块。
第一只蛾一边发疯似地跳来跳去,一边朝站在底下的巴斯蒂安喊道:“不,我们可以这么干!”
塔楼摇晃了起来,开始发出令人担心的咔嚓咔嚓声。
“你们究竟在干什么!”巴斯蒂安大声喊道。他很恼火也很惊恐。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因为这些生物确实非常滑稽可笑。
“某某问,”第一只蛾又转向他的同伴,“我们在干什么。”
“我们到底在干什么?”另一只蛾也想知道。
“我们在寻乐。”第三只说。
紧接着,周围所有的蛾都一起爆发出一阵非常可怕的扑哧扑哧的窃笑声。
“我们在寻乐!”第一只蛾向站在底下的巴斯蒂安喊道,并差一点笑得噎住了。
“如果你们还不停下来的话,塔楼就要倒下来了。”巴斯蒂安大声地说。
“某某说,”第一只蛾子对其他的说,“这塔楼将会倒塌。”
“那又怎么样呢?”另外一只蛾子说。
第一只蛾向下喊道:“那又怎么样呢?”
巴斯蒂安无言以对,他还没有找出一个合适的回答,所有挂在塔楼上的小丑似的蛾子突然在空中跳起了一种轮舞。然而他们并不是手牵着手,而是有的脚勾着脚,有的互相揪着衣服领子,还有的在那儿倒立旋转,所有的都在笑,都在狂喊乱叫。
那些有翅膀的家伙的表演是如此的滑稽可笑,巴斯蒂安忍不住也笑了起来。
“你们不能这么干!”他大声地说,“这是阿沙泪的杰作!”
“某某说,”第一只蛾又转向他的伙伴,“我们不能这么干。”
“我们什么都可以干,”另一只蛾子喊道,并在空中翻了一个筋斗,“没有禁止我们干的事情我们都可以干。谁禁止过我们干什么来着?我们是施拉穆芬!”
“谁禁止过我们什么来着?”所有的小丑似的蛾子齐声喊道,“我们是施拉穆芬。”
“我!”巴斯蒂安答道。
“某某说,”第一只蛾子对其他蛾子说,“我。”
“为什么是你?”其他蛾子问,“你根本就没有资格对我们发号施令。”
“说的并不是我,”第一只蛾子解释道,“某某说是‘他’。”
“为什么某某说是‘他’?”其他的蛾子想知道,“他所说的‘他’指的到底是谁?”
“我并没有说过‘他’,”巴斯蒂安一半恼火一半笑着朝上说,“我是说,我禁止你们拆毁这座塔。”
“是他禁止我们拆毁这座塔,”第一只蛾子对其他的蛾子说。
“谁?”一个新来的蛾子问。
“某某。”其他的蛾子答道。
新来的蛾子说:“我不认识某某。他究竟是谁?”
第一只蛾子喊道:“嘿,某某,你究竟是谁?”
“我并非某某!”这时巴斯蒂安挺恼火地大声说,“我是巴斯蒂安·巴尔塔扎·巴克斯,是我把你们变成施拉穆芬的,为的是不让你们继续哭泣,继续悲叹。昨天夜里你们还是不幸的阿沙泪。你们在回答你们的恩人时得带有更多的敬意!”
所有小丑似的蛾子都同时停止了跳跃和舞蹈。他们把眼光转向了巴斯蒂安。突然静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某某说了些什么?”一只离得远一点的蛾子小声地问。他旁边的蛾子在他的帽子上敲了一下,帽子滑下来遮住了他的眼睛和耳朵。所有其他的蛾子都—齐发出“嘘!”的声音。
“你是否能慢慢地、详细地再说一遍?”第一只蛾子特别有礼貌地说。
“我是你们的恩人!”巴斯蒂安大声地说。
紧接着在小丑似的飞蛾中爆发了一阵滑稽可笑的躁动.飞蛾们一个接一个地往下传话。最后,分布于整个圆锅状山谷的数不清的飞蛾突然都爬动起来,然后扑打着翅膀成团成团地围着巴斯蒂安飞舞。他们一边飞,一边互相咬着耳朵:
“你们听见了吗?你们听明白了吗?他是我们的恩人!他叫纳斯蒂班·巴尔特布克斯!不,他叫人恩布克西安!胡说,他叫萨拉泰特·布克西沃尔!不,叫巴尔德平安·希克斯!施路克斯!巴贝尔特然·托特韦勒!尼克斯!弗拉克斯!特里克斯!”
全部的飞蛾激动不已,他们互相握手,互相脱帽行礼,互相拍打着对方的肩膀和肚子,大团大团的尘埃飞扬起来。
“我们是多么幸运啊!”他们大声喊道,“我们的布克斯泰特尔·山西巴尔·巴斯特尔沃尔万岁!”
一大群飞蛾不断地叫喊着、嬉笑着向空中飞散,然后像漩涡似地旋转着飞走了。一直等他们飞出很远,喧闹声才逐渐消失。
巴斯蒂安站在那儿,几乎不知道自己到底叫什么名字了。
他没有把握自己是否确实做了一件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