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万里校辑《宋金元人词》序

赵万里校辑《宋金元人词》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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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万里先生校辑宋、金、元人词,计词人七十家,凡得词一千五百余首,除一小部分(如《稼轩词》丁集)之外,都是毛晋、王鹏运、江标、朱孝臧、吴昌绶诸家汇刻词集所未收的。他自序说:“汇刻宋人乐章,以长沙《百家词》开始,至余此编乃告一段落。”这话不是自夸,乃是很平实的估计。他给宋、金、元词整理出这许多的新史料来,我们研究文学史的人,都应该对他表示深厚的感谢和敬礼。

这部书的长处,不仅在材料之多,而在方法和体例的谨严细密。简单说来,有这几点:第一,辑佚书的方法,清朝学者用在各种方面,收效都极大。但词集的方面,王鹏运、朱孝臧诸人都不曾充分试用过;有时偶尔用它,如四印斋的《漱玉集》,又都苟简不细密。到万里先生才大规模地采用辑佚的方法来辑已散佚的词集。他这书的成绩,便是这方法有效的铁证。

第二,辑佚书必须详举出处,使人可以复检原书,不但为校勘文字而已,并且使人从原书的可靠程度上判断所引文字的真伪。清朝官书如《全唐文》与《全唐诗》皆不注出处,故真伪的部分不易辨别。例如同为诏敕,出于《大唐诏令集》的,与出于契嵩改本《六祖坛经》的,其可靠的程度自然绝不相同;若不注明来历,必有人把伪作认为史料。万里先生此书每词注明引用的原书,往往一首词之下注明六七种来源,有时竟列举十二三种来源,每书又各注明卷数。这种不避烦细的精神,是最可敬又最有用的。

第三,辑佚书的来源不同,文字上也往往有异同。万里先生此书把每首词的各本异文都一一注出,这是校书的常法,而在文学史料上这种方法的功用最大,因为文学作品里一个字的推敲都不可轻易放过。即如此书第一首词——宋祁的《好事近》——的上半首,各本作:睡起玉屏风,吹去乱红犹落。天气骤生轻暖,衬沉香帷箔。

《阳春白雪》本只换了四个字,便全不同了:睡起玉屏空,莺去乱红犹落。天气骤生轻暖,衬沉香罗薄。

从文义上看来,《阳春白雪》本远胜于各本。在这种地方,虽有许多本子之相同,不可抹煞一个孤本的独异。异文的可贵正在此。

第四,此书于可疑的词,都列为附录,详加考校,功力最勤。试举《漱玉词》作例。《漱玉词》的散佚,是文学史上的绝大憾事,所以后人追思易安居士的文采,往往旁搜博采,总想越多越好。王鹏运说:“吉光片羽,虽界在似是,亦足珍也。”其实辑佚书所贵在于存真,不在求多。万里先生重辑《漱玉词》,所收只有四十三首,余十七首列入附录。他所收的,也许还有一两首可删的;但他所删的是决无可疑的。

第五,向来王、朱诸刻都不加句读,此书略采前人词谱之例,用点表逗顿,用圈表韵脚,都可为读者增加不少便利,节省不少精力。

以上略述此书的贡献,但此书亦有一二可以讨论之点。此书所收词人,除了极少数之外,多是普通读者向来不大认得的。万里先生既做了这一番辑逸钩沉的大工作,一定收到了不少的传记材料,他若能给每位词人各撰一篇短传,使我们略知各人的生平事实,师友渊源,时代关系,以及各人所作其他著述的版本存佚,那就更可以增加这部书在文学史上的价值了。

还有一点也可以讨论。词与曲的分界,究竟在哪里?这个问题实在不容易解答。万里先生所收的词,有一些词调是元人各种乐府选本,如《太平乐府》和《阳春白雪》都收入的。既可以收《黑漆弩》,何以不可以收《清江引》、《耍孩儿》等等?朱孝臧先生既可以收史浩的大曲,万里先生也可以收赵令畤的《商调蝶恋花》,何以不可以收金、元人的套数?既可以收刘敏中、卢疏斋,何以不可以收贯酸斋、马东篱等等?在文学演变史上,词即是前一时代的曲,曲即是后一个时代的词,根本上并无分别。山谷、少游都曾作俚俗的曲子;此书中的晁元礼《闲斋琴趣》,曹组的俳词,与金、元曲子有何种类上的分别呢?万里先生精于版本目录之学,所见的书极多,何不更进一步,打破词与曲的界限,用同样辑佚的方法,校辑金、元人的曲子,合成一部《金宋元人乐府总集》呢?这是我个人的一点私愿,不知万里先生可有这兴致么?

一九三一年五月四日

《胡适论学近著》第一集卷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