莺歌山之冬

每年一到冬天,有一位生长在北方的朋友就常常抱怨台北不下雪,一点不像冬天,然后就会谈起他在北方的故乡。那里一片莹白的雪,让人在冬天还有清明朗净的心情。

不下雪有许多事做起来就少了滋味,像喝白干、吃烤羊肉,围在一起吃涮锅。有一回我忍不住说:“雪恐怕不是你最怀念的,你怀念的只是一种心情吧!”因为即使在台湾也有许多地方下雪,我的朋友到雪地里还是不能平静。一日到了外国遍地的冰雪,恐怕更要怀念这个南方小岛的绿色冬天。

冷暖原来最深刻的感受,不是在肌肤上的,而是心情的。在落寞之际,处在春天的花园里,心里仍然会冷;兴起之时,即使走在寒大的雪夜,还能有意。我常有这样的经验,寻常的人一定也有,我就看过遭受重大挫折的人,在炎热的夏天还浑身打着哆嗦。

不管是春夏秋冬,我总是喜欢到郊外去,因为在室内,就不能感受真实的季节感应,我觉得最可悲的莫过于是夏天总是躲在冷气房里,而冬风来袭时则抱守着暖炉的人。那样的人不知道春花何时盛放,也不能体会冬冷独步街头冷冽的清醒。

去年冬天,我经常到台北近郊莺歌山上的亲戚家里度假,那时我觉得,就是没有雪,人坐在屋里听着呼啸的山上风雨,也能寒到彻骨,而就是简单的坐在书桌前读一本好书,同样的风雨,都是没有寒意的。

莺歌,是一个再平凡不过的小镇,因为它是个陶瓷工业城,还隐伏着空气污染、噪音弥漫、道路崎岖的种种问题,大致的说,它不能说是一个美丽的城。可是就在我从台北往莺歌驰车的路上,心情就美丽了,尤其是在冬天。

台北往莺歌有两条路,一条是走板桥、树林、山佳,一条是走板桥、土城、三峡。前者是沿着铁道的一条山路,曲曲折折,让人有一种深不可测的感觉;尤其是车到山佳,要通过许多山弯,每一山弯都是一次豁然开朗的大地。后者是在两片平原的中间的宽广马路,左右都是稻田,偶有灰色的农舍夹杂其中,就是最冷的风雨也是绿色的。

我说冬天最好,是因为一到冬天,污染的空气就仿佛在丝丝的冷雨中洗清了。亲戚住的地方是在山上一座独立的大屋,旁侧就是一家工厂,即令在冬天,工厂也二十四小时发出隆隆的机械声,机械的规律性,时间一久也能不闻其声了。如果有风雨隔着,机械的声音就暗淡下来,那时坐在桌前听风看雨,机械的声音仿佛是有着生命,

不肯向风雨妥协,然后在第二大的清晨,我看见一车车的地砖从工厂中运出,它们是沉默的,但是全省有多少大楼就在那沉默中被建造起来呢?最好的是火车的声音吧。居处不远,每隔几分钟就有一列火车的声音响过,从远处

看,火车真是美的,每一格车窗都有一格乡心在旷野中奔弛,每一扇亮灯的车窗都是活的,它带着我们夜的怀乡的心情,开向南方;南方此刻可能是天暖,是阳光普照的,我总觉得望着远远的列车,雨中远比阳光下让人惊心。

有时候亲戚的小孩放假,我们就在书房里说故事,围着煤油的炉于,我聆听着孩子们说出他们心里的梦想,他们在冬季仍是充满生命的热力,不畏寒冷。有一天他们在院于里放冲天炮,一道闪光射过满大的雨,最小的孩子欢呼的说:“我要把冲天炮射到星星的位置。”那时天上并没有星,可是在孩子心里却有星的光芒,我想,孩子不畏冬,因为他们总知道春天的百花不远,大人怕冬,是知道下一个春天不是今年的春天。

冬天在孩子的眼中是为春天而吹奏的音乐,是在风雨中还能看见的朝霞。在孩子看来,冬天和春天的距离像同一花枝的两朵花,对我们来说,冬与春的距离,像星与星的距离一样大。我几乎能体会孩子的想法,但也使我惆怅,冬天是烦人的,然而只要我们能捉住小小的乐趣,冬天烤番薯的香味也可以和春天的玫瑰花香一样令人回味。

人只要多少有孩子的心情和孩子的梦,冬天下不下雪无关紧要,因为雪也总要过去,纪伯伦说:“橡树和松柏既不是同类,也不必在彼此的荫中生长。”在莺歌山上过冬,我觉得冬天如果是松柏,春天就是橡树,原是没有好坏,差别的只是心情。我写信给朋友:“不必怀念北国的雪了,没有雪也能有雪的心情。”

——一九八三年三月二十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