撒在沙发上的文化史
其一
今日父亲节。晨起树儿送我画片一张:粉蓝色沙发椅撒满朵朵白花,椅上有绣花小枕头棕色、红色、米黄三个,小矮桌上一份报纸、一本书。画片内页六行字:
Dont often say it and too
seldom show it,But heres
a warm greeting to make
sure you know it-Youre
wonderful,Dad!
HAPPY FATHERS DAY!
十六岁少年亲情柔美似水,沉迷电影、电视、录影机、唱片、音乐杂志、汽车月刊、女歌星、打球、溜冰、哑铃之余,还有心情挑选这样温馨的贺卡画片,亲手挂在这颗中年的心坎上,果然受用!虽说贺片公司大量设计各种"印刷的柔情"应节应景应情,生产者与消费者的关系始终建立在物质的庸俗基础上,但是,消费品给消费者带来的报酬却大半是精神上的乐趣。廉价的伤感也好,廉价的温情也好,科技时代的科学规律和经济规律始终没有脱离源远流长的人情规律,针针刺在人性的弱点之上,痛得好舒服。电视的成功,音乐仪器的普及,肥皂小说的畅销,证明科学的激光已经射穿人性的堤坝,让潜在的七情六欲进溅而出,化成奔流。这样,与其说传统的价值观面临考验,不如说传统的价值观已经升华到另一个层次上去。电子音乐可以按出伤春悲秋的怨曲;萧邦可以到家家户户客厅里的荧光屏上宣扬水晶吊灯下衣香鬓影的沙龙文化;十六岁的少年可以在睡房里扭开音乐混音器把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混成催魂夺命的"迫斯可音乐"。可是,这个十六岁的少年还有心情,在千万种"印刷的柔情"贺卡中挑选一张温馨的画片,用柯式印刷机滚出来的画面和字句打动唐诗宋词那样古老的中年父亲的心。
科技的前途是一个无尽的谜。
其二
人类只能在困惑中重整人性的尊严。
Charles Newman的新著ThePost-modern Aura:The Act of Ficton in an Age of lnflation把所有当代文学作品视为经济市场上的消费货品,跟罐头汤、肥皂、花生米、螺栓一样;过去四十年,文学一再贬值。他说,文坛上再也见不到大文学家大文豪了;第二次世界大战以来,文学巨著一部都没有。过去三十年,出版界虽然出版了数量空前的小说,可是,过去三十年里,大家对小说或"想像文学"的价值也发生了前所未有的怀疑。在文学交易市场上,利益竞争的结果造成强大而矛盾的供求现象。有了这个现象,小说的售价的确上涨,但小说的价值是下降了。纽曼于是指责各流各派的文学竟争者,包括形式主义、写实主义、前卫派、新保守主义、新写实主义、结构主义、佛洛依德派的文学生产者。从现代主义到二次大战之后所谓"第二次革命"的"后现代主义",市场上的寡头控制势力无限膨胀,左右两派思潮的斗争丧失方位,纷纷沦为寡头商人的牟利工具,产品游说无根,整个文学创作跳不出会计师帐簿上的框框格格之外。
这样的论点,当然又是人文工作者在科技之神的巨大石像下的反省和忏悔,说是微弱的呻吟也行,说是清醒的梦话也无不当。文学艺术创作跟手工艺品的创作过程一样,是"个体户"的事业;纽曼不甘心的是商业时代里的经济怪兽把农村社会的西风、古道、斜阳都输入电脑、电子、影像的按扭系统里去,让数字决定风的强度、花的香味、雪的厚薄、月的光暗,人类的七情六欲从此徘徊在小数点的前后左右,不能超生。
在科技神话的迷幻下,红砖学院门墙内的理论家不断在静静的智慧之树下从事"非神话化"的反省工作,为传统的价值观作最后的保卫战。这是无可厚非的。但是,中世纪修道院的僧侣用血汗灌溉的田园荒芜了;牛顿的苹果树再也没有苹果掉下来了;全世界著名学府的图书馆都把千年人类文化的结晶缩入缩微胶卷里去了;蜡炬成灰,春蚕已死,流泪是没有用了!发电厂和纺织厂的机器声是历史的安魂曲;幸好,聚光灯照明圈内时装模特儿身上披着的轻纱依然这不住原始的欲望。人性的弱点是永恒的;纽曼应该信得过这一层真理,不必在电脑面前皱眉。
其三
粉蓝色沙发椅撒满朵朵白花,椅上有绣花小枕头棕色、红色、米黄三个,小矮桌上一份报纸,一本书。十六岁的少年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眼神透出迷惑的光芒:科技的前途跟他的前途一样,是一个无尽的谜,永远教人心存期待的喜悦:十几二十年后的父亲节,他的儿子会送他什么样的贺节画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