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片认识论

欧锦赛甫过,奥运会在即,言必称希腊,这个时髦不赶不行。话说古希腊奥林匹斯山上的特尔斐神殿里有石碑一块上刻大字一行:“人,认识你自己”。大白话勒石而记,系因多少人穷毕生之力,阅人无数,识人无数,当头来却还是发现所谓“认识你自己”原来竟是人生最大的一种奢望。

比较而言,透过介绍和自我自绍来让他人认识你自己,显然要比“自己认识自己”容易得多。在正常的社交范畴,向他人做自我介绍时所依赖的主流媒体,无疑乃名片是也。名片在中国的第二次繁荣,约与八十年代经商热同步。当年张艺谋在《老井》(1986)里演的农青孙旺泉,从干部手上接过名片,拜读一遍之后,又恭恭敬敬地双手还给了对方。音荣宛在,一晃眼,十八年之后的今天,不成想在电视广告里看到,按传统商务礼仪向对方递上名片的竟是猥琐男三名,猥琐之外,使他们沦为失败者的主要原因乃是名片,纸质名片。

战胜纸质名片的是电子名片——在以上广告情境中,向客户出示某牌子手机并将其自称为“My Business Card”之帅哥,以领先的数码设备赢得客户青睐并顺利中标,尽管我至今仍想不通手机何以能当做名片来使——例如,名片总是用来交换的,若手机也可以像名片一样交换,对方在接过此Business Card的同时也递过来他的同款手机,则交易尚称平等;若对方用以交换的乃一旧款手机,很显然,生意还没开谈,倒是先亏了一把。诚然,若能证明此种新潮的“手机名片”的交接仪式只是互相向对方出示一下,则不能不承认张艺谋确实高明超前。

微软于上月取得之“利用人体传送电力和数据的方法与仪器”专利,使电子名片的前景大放光明。基于此项技术,人类使用佩戴在身上的电子仪器,便可透过皮肤交换资料。换句话说,只要与人握手(接吻、扇嘴巴、踢屁股亦然),即可将包括名片在内的资料传输给对方。而早1996年,IBM就曾做过将数据经由人体由一个人传到另一个人身上的示范。在电子名片的压力之下,做为纸媒的传统名片急起直追,在材料上狠下功夫,以另一种“无纸化”刻意求变,如斯里兰卡Maximus公司以大象粪便加工制成名片。该国前总理到访白宫时,曾以此作为礼物送给布什总统——斯里兰卡的外交礼宾,从前是赠送大象,如今则改赠象粪,而象粪送给共和党,这一切都是那么的与时俱进并且妥善得体。创意环保之外,尤有电子名片所不俱备的一种奇妙功能,即迅速制造话题,缩短接过名片之后通常都会出现的那几秒钟冷场。Maximus说:“象粪纸是很好的交谈话题,把用象粪纸制作的名片送给别人,对方马上想嗅一嗅,话题就这样打开了,双方一下子就熟起来。”臭味相投,话题虽然因粪而打开,然象粪名片本身并没有任何值得一嗅之异味,非但不臭,国务卿鲍威尔收到的象粪名片还带有肉桂和香蕉的果味。

尽管如此,若回顾名片的历史,不难发现纸质名片的灭亡乃迟早之事,就算大象身上的老泥日后搓下来也能造纸做名片,似仍无济于事。名片据说也是我们中国人发明的(我估计除了韩国人和日本人之外,没有人愿意和我们争这个),这一结论显然不是想“纸也是中国人发明的”之当然。事实上早期的名片不用纸而是竹,故称“名刺”,听着挺像凶器(“怀刺求谒”者的心情与杀手多少有些近似吧)纸以及纸质名片的应用普及虽然使名片不再有凶器的感觉,却也正是在许多年之后杀死名片的凶手。纸质名片在重量上成功减负的同时,亦开启了名片在篇幅上无限延展的可能性。1793年8月7日,马戛尔尼在通州收到直隶总督梁肯堂差人送到船上的“一张用大红纸做的巨大名片。把它打开的话,足可把房间的墙都盖上。”大片制作,至清季朝野成风。吴趼人有段子记之:洋人名片,只一两寸大,国人的名帖则大到五六寸。官场中与洋人交涉往来的名片,则又更大,字大如拳,不知其义。某洋人狎妓海上,见妓之名片大异:“你们的名片,何以也是大字?”妓答:“如此可用来请客当请帖。”洋人叹道:“原来你们接待客人也就如同官场接待我们一样。”

老舍先生说:名片上若“不印上(官职)就更显著生命象张空白支票了。”(《文博士》)不许支票见空白,无非是为了使我们的人生看上去并不像一张空头支票,帮助他人认识自我的同时,尤有自我认识的作用。名片益大,盖因片主的身份角色日趋繁杂,一言难尽,扩版增容,一片三折,下页复转下页,依旧罄竹难书,无处留白,加之“城市名片”这种比张艺谋更大的多媒体“大片”盛行,信息爆炸,电子名片以容量超大胜出绝不算爆冷。只是名片尽管可劲儿打造,此举是否有助于让他人认识你并有助于深化这一认识,却仍是不得要领,更难以证明。一个人欲证明他人认识自己,有时要比“认识你自己”还难。饶颖女士诉讼连场,艰苦卓绝,还不是为了证明赵忠祥认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