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雨一番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此事与天不要下雨,娘不要嫁人一样令人无奈。然而这绝不意味着人的主观能动性就此丧失了所有的发挥空间。未雨绸缪,何不能为雨筹谋?

文字记载的筹谋活动始于殷商,“天人感应”做为祈雨的基础理论兴于春秋,全盛于汉,滥觞千年。我发现,从原始《九歌》到汉代的“天人感应”理论,天是同一个,在阴阳五行的基础上,“人”的方面亦大致以男女关系为主流(董仲书《春秋繁露》请雨止雨篇:“

令吏民夫妇皆偶处,月求雨之大体,丈夫欲臧、女子欲和而乐神。”=汉以降,天人感应出现向“男男关系”转变的显著迹象:宋神宗七年春,大旱,民不聊生。神宗损膳未果。时光州司法参军郑侠上书:“旱由安石所致。去安石,天必雨”。神宗遂“(废新法)凡十有八事。民间欢叫相贺。是日,果雨。”(《续资治通鉴》)劳其筋骨,苦其心智,天降大任,独不降大雨于斯人,一代名臣,竟“以旱引去”。

史书和方志通常有所选择地记载祈雨结果,未遂者大多避而不谈,偶有“立雨”、“果雨”之验,则以“祈祷雨晹,无不感应”之祥异记录在案。其实久旱不雨和久旱必雨都是自然现象,故祈雨而“雨立注”也只是概率问题,至少谈不上灵异。《履园丛话》云:“余谓晴雨是天地自然之理,虽帝王之尊,人心之灵,安能挽回造化哉!即有道术,如画符遣将、呼风唤雨诸法,亦不过尽人事以待天耳。”做为一种高度仪式化的行为,祈雨的心理作用似乎更值得重视。天不下雨,求雨仪式至少可以让人自酿一锅心灵鸡汤,聊以济民瘼。

人工降雨是无神论者的祈雨,或曰科学有效但严重缺乏内省精神一种祈雨方式。以飞机、大炮、火箭对天空展开热火朝天的“武器的批判”,使古之祈雨形同儿戏,简直就像一群人仰着脖子对天上那一片被“锁住水份”的云齐做“嘘嘘”之声。以“应验”而论,人工降雨虽则有效并及时(如扑灭大兴安岭山火),但即使放下性价比不谈,人工降雨也未见得一定优于“人心祈雨”。

同样是八分天意,二分人力,只是从怨天尤人改做怨天尤云。人工降雨让我们坚信,活人既不会给胯下的尿给憋死,自然也不甘坐视头顶上那一朵饱含水份的云活活憋死它自个儿。区别在于,相信不下雨是因为没做爱,是迷信;相信不下雨是因为没有云,是科学——“人工影响天气”专家目前急于向公众解释的是,“人工”并不能直接“降雨”,必需以“有云”并且是“水份充足的云”这个天意为必要前题。个人的理解是,有条件,大可云雨一番;没有条件,便不能创造条件,道理和“伟哥”相似,即药物本身并不能“创造”性欲,惟在性冲动出现时方能助ED患者“自然”勃起。对于“人工”迷恋和依赖,可能还会降低人工降雨的心理抚慰功能。近来上海酷热不霖,当局“为雨筹谋”了3000枚碘化银焰弹,飞机、飞行员、技术人员及催化设备24小时待命。7月24日下午突降雷雨,当气象台报告致雨者非“人工”而系“雷公”时,像我这样对人工降雨翘首以待者于快慰之际却平添了几分失落。

人工降雨的真正神奇之处,在于促成“截断巫山云雨”变成真正自然的超自然现象。此前的“截雨”只见于神怪小说。孙悟空和虎力大仙在车迟国赌胜祈雨,对手登坛做法时,悟空“真身出了元神”,将奉召而来的风婆婆、推云童子、布雾郎君、雷公电母四海龙王等一一劝退。佛门截了道家的雨,比的是上面有人,以人工降雨之法“劫雨”,比的是下面有人。7月9日,气象台侦测到一片饱含水气的云将依次飘过久旱的平顶山、驻马店、漯河、许昌、周口五市上空,于是沿途各市争相炮击,最后到达周口市上空时,云已榨干。我本来相信人工降雨尚有另一不足,即缺乏人工止雨(退出机制),而董仲舒则“请雨止雨”两法俱全,以概律论,两者应验的机会也是均等。但在上述众说纷纭的“抢云事件”之后,我立即意识到这是一偏见,因为一个地区以人工降雨局之法至少是能为一个地区实行人工止雨的。

人云我亦云,没性格;人云亦我云,有道理。我想象不出立法如何能制止“抢云截雨”。其实无论是天人感应还是男女关系,慰藉解脱之道,莫过于写诗:“我是天空里一片云,偶尔投映在你的波心,你无须讶异更不必欢喜,在转瞬间消灭了踪影”。新月同志陈梦家谓此写出了“微妙的灵魂的秘密”。微妙者,无非“谁之波心”也。从林徽音,陈衡哲到陆小曼甚至巴黎咖啡馆邂逅的黑纱女郎,文人史家狗仔队聚讼不休。就象征主义而言,“其称名也小,其取类也大”,心中的小气候,天上的大气候,不妨以“谈天气”之作视之,也就是说,云之有无由概由当时大气环流形势决定,一片云是以降水的方式“投映”在你的“波心”还是“在转瞬间消灭了踪影”,皆属偶然,必然的态度是“无须讶异更不必欢喜”。得之,我幸;不得,尔命。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