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永玉岳麓書院演講筆錄 3

江堤整理

藝術的發展

藝術有一個鐵打的基礎,都要憑人的智慧和手藝做出來。那麼自然的美呢?

客觀的東西,也需要人來肯定,沒有人,美的存在就沒有依託。

人不斷地在探索美的新邊疆,美越來越豐富、廣闊。

剛才講的過去的仰韶就只有陶罐,沒有更多的東西,現在當然更多了,繪畫、造型藝術,什麼都有。

在我小時候,我聽灘國戲、高腔,然後是京戲、漢戲,現在我不曉得你們年輕人聽過多少種東西了,白天晚上都有去處。

那時的藝術天地沒有現在廣闊,當然現在的東西我也能聽得下去,不過有時也受不了。

反對的只有一種,就是沒有文化的那種,歌詞寫得不通,前句不對後句,簡單地講我不喜歡香港唱的那種歌。(掌聲)

我喜歡外國現代歌曲,中國(內地)的從古到現在我都喜歡。吵也不怕,親吻也不怕,沒有文化我怕。(掌聲)

藝術像希臘神話的大力士山神,沒有誰比他更有力量。

但是山神害怕離開上地,一離開就完了,最後他的敵人是把他捧起來,掐死的。

藝術不能離開土地,離開人民,跟人民的生活,跟土地是連接在一起的。

18世紀的產業革命是近代藝術的催化劑,是現代美術的“產婆”。

蒸汽機出現了,手和腳的力量增強了十萬、百萬倍。

鋼鐵讓世界立體化起來了,有了品質很高的鋼鐵,有了水泥,就有了高樓大廈,也有了時間同速度,有了汽車,

讓人的時間更多了,人更自由了。由於人有了開發思想,以前的世界裏荒涼的邊疆,成了富強之源。

像非洲,像阿拉伯,過去沒有強項,現在交通發達了,有了現代化的設備,開發出了大量的石油。

新城市的新高樓一座座崛起,新城市的新的概念,新的制度,新的習慣逐漸形成了。

在這種情況下,於1875年開始出現了一群年輕人。

這些年輕的畫家們對從前的世界產生了懷疑,我們以前的世界都是古銅色的嗎?因為以前的畫都是古銅色的。

那太陽到哪裏去了?太陽為什麼不到畫裏面來呢?於是他們這幫人開始用顏料在一切景物上畫出太陽光的效果。

這樣一種發明在當時的傳統老畫家心眼裏面,感覺是大逆不道的,因此,不讓他們到展覽館裏展出。

於是他們只好在展覽館的外面搭個棚子,開畫展。

那些大人先生們看了這些畫之後就罵他們,說這算什麼畫,簡直是印象派嘛!所以印象派這個名詞是罵出來的。

在當時,這個名詞是貶義詞。到了25年以後,有位學者看了畫家莫内(C.Monet,1840—1926)的畫。

其中有三張,畫的都是同一個教堂的門口,一張畫是早晨,一張畫是中午,一張畫是晚上,構圖都相同。

早上的畫是濛濛的,中午是強烈的陽光,晚上是發紅的黃昏的落日的反映。

這位老先生曾經反對過他們,看了莫内的畫之後的一天早上經過教堂的門口,

發現門邊的景色真像莫内所畫的一樣,感到震驚。

原來世界上還這麼美,還可以這麼畫,美還可以這麼去表現。

莫内把人對於美的概念開闢出了新天地,打開了他們的眼界,叫醒了他們。

後來印象派在表現上、題材上又有了新的發展。

所以,一切的繪畫到了19世紀以後為什麼變化那麼大,都是因為交通發達了,物質生活豐富了的原因。

有一位19世紀早期的畫家馬奈(E.Manet,1832—1883)畫了一幅畫,叫《草地上的午餐》,

畫面是巴黎附近的黑森林,一群紳士們同一些裸體女孩在午餐。

大人先生們認為這大逆不道,怎麼可以同一些一絲不掛的女孩子在一起呢?!

罵了一陣之後,腦子也開竅了,原來題材可以這麼去捕捉。

下面的這個印象派畫家更厲害,叫高更(P.Gauguin,1848—1903),他跑到太平洋的一個島上去,

跟土人生活在一起,自己參與了生活。

畫了很多的好作品帶回來,還帶回了很多原始的藝術雕刻,使人們認識到了原始風土藝術的美。

高更認為畫什麼並不重要,怎麼畫是重要的,強調為畫而畫。跟中國畫家強調筆法、墨色一樣,他強調比較。

那時還沒有發明彩色膠捲,但他對顏色的理論跑到彩色膠捲的前面了。他說顏色藍的和黃的合起來是綠的,

如果把藍點子和黃點子點在一起,不把它合起來,分開來點,老遠看起來,綠的顏色就動了,跳起來了。

合起來點就弱了。

到後來有一個畫家塞尚,是印象派最後一個大畫家。他在繪畫的方法上,講出了自己的妙處。

他認為形體都是一塊塊堆積起來的,那麼也就可以用一塊一塊的顏色增強體積感,一個平面一個平面地畫。

這個主張提出並畫出一些很妙的畫之後,出現了像畢卡索這些人。

畢卡索在他的基礎上,進行了更誇張、更形象、更巧妙的表現,畫出了一些稀奇古怪的畫。

在今天看來,那些畫表現了純繪畫中的那些妙處,不是一般的現實主義的畫或者歷史畫。

這就又兜回到了我們的八大山人,兜回到以後的齊白石的畫上來了。

藝術的士地面積不大,但是藝術不停地在打圈,越打圈越高,而且定點的位置就那麼幾樣,

不過高度不同了,是以這種方式在上升的。

城市大量出現以後,人都集中到了現代都市,變成了現代城市的奴隸。城市猶如大自然的山脈一樣巍峨。

早晚的光、顏色的變化,成為新藝術的溫床。

那時音樂界的德瓦夏克——捷克人,在美國音樂學院任第一任院長,

他的交響樂《致新大陸》,打破了以前古典音樂的要領。

美國第一個交響樂家蓋茨溫的《藍色狂想曲》《美國人在巴黎》也都奏出了新世紀的聲音。

有了城市,有了新的生活,才會出現這樣的音樂,這樣的繪畫,這樣的美術,創造了新的藝術。

新的藝術是一代一代發展起來的,越來越繁榮,不是一種進步。

我到美國一所大學裏去,那裏搞藝術的先生們、教授們要給來訪的中國人上上課,

我們美術代表團只兩個人,一個是華君武,一個是我,我們開玩笑說咱們輪流作團長。(笑)

那些人要給我們上課,講的東西很幼稚。

他們要給我們講一講現代藝術,主要意思是我們的藝術是進步的,你們的藝術是落後的。

我就告訴他們,藝術沒有落後進步的問題,只有繁榮,它不像科學,

我說有些事情你們並不清楚,我講給你們聽,倒過來我就給他們講了兩個鐘頭,聽者有很多人。(掌聲)

後來一個人又說你們中國人不懂得空間,另一個美國教授又把他臭駡了一頓,

說你懂什麼,空間是中國來的。(掌聲)

這檔子事情在義大利也發生過。

我開畫展,平常也不大畫蘭花什麼的,那天我畫了一幅六尺的,幾枝蘭花葉子,比較抽象,他們很喜歡。

問這張畫賣多少錢?

我就告訴他,中國的辦法是一尺多少錢。

他就說,沒有畫的地方也要錢?

我說你就把沒畫的地方剪掉嘛,光買畫過的嘛。(掌聲、哄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