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我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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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我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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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前爱过的,还会重新爱一次吗?

那一袭送给她的有如一张又厚又重的织绒飞毡的红色厚绒大衣,其实她从没有在公开场合穿过,倒是有一次借出去给时装设计师朋友讲解教学,示众展览过。下定决心要买的那一天我们也许疯了,因为这袭已经减成原价三分之一的大衣,是我十年前月薪的四分之一,也要港币九千九百六十元。

这是一袭意大利时装设计师RomeoGigli的大衣,左披右搭的,实在没有一个惟一的正确穿法——一朵过重的大红花,试穿到最后我只能这样对她说。

因为迷恋因为热爱,连人带物接近疯狂程度,所以买、买、买。

再翻翻衣橱里好久都没有碰的那一些角落,我们实际拥有过的GIGLI倒真的不少:男装的女装的,各种厚的薄的棉的绒的混纺的宽阔长大衣不下十件,衬衫四五件,长裤三条,女装上衣数款,连袖手套一款,香水两瓶,眼镜一副……一下子盘算,那早熟的中产青年的仓促岁月忽然跑回来。

念书时候上的色彩课着实很沉闷,一天到晚在做颜色明度亮度纯度的练习也没法开窍,倒是毕业几年后把这顿悟的功劳都归于GIGLI。在他米兰的CorsoVenezia11号的两层专门店里,我像是第一次知道什么叫颜色,种种都在面前活泼舞动:土黄、橘橙、藏青、茄紫、孔雀蓝、玫瑰红、草莓红、水绿、橄榄绿、炭灰、紫金、铁银……既是女色也是男色。还有那些诱人伸手触摸的亮丽物料,那些精巧编织的纹样图案,至于那层层叠叠披搭缠绕包裹着身体的造型,夏季的轻柔皱薄冬季的浓重华美,典型的GIGLI风格,替我开了一道通往彩色世界的大门。恰巧有一次他真的在店内打点,我还毕恭毕敬声音颤颤地跟人家打招呼,说了一声谢谢。

当年身边的一群男女好友,很少有不掉进GIGLI这个彩色漩涡里的。加上当年也真的感情丰富,可以从头到脚都来认真地玩一下。饱满的颜色诱发出一种成熟自信。一种打破地域界限的时装世界观,GIGLI本人太清楚这一切颜色的来龙去脉,说他生性含蓄害臊嘛,他其实是个热情好客的导游,一旦上了这班车,下一站管它是天国还是地狱。

出身于意大利书商世家的RomeoGigli,家里经营绝版古籍买卖,自幼在翻掀那些羊皮纸描金重彩的大部头古老典籍之际,竟又给他翻出不一样的彩色新世界。高中毕业之后念过两年建筑,他就迫不及待地离家游荡了。不同一般贪图逸乐的世家子,1960年代末期他动身上路,更以印度、中东阿拉伯为目的地,风尘扑面,路上的辛苦是可以想像的。

也就是这前后长达十年的实在有点奢侈的全球漫游(对不起,是返抵威尼斯双腿一软几乎跌坐在地的马可?波罗吗?)GIGLI在路上寻觅所得的,就是足够他享用几辈子的属于他方异地的厉害颜色。说不清在往后这些日子里,是他好好掌控运用着这些流动的颜色,还是他着魔中咒地被这些神奇的颜色所控制,可以肯定的是这些颜色能量惊人,方圆百里,人仰马翻。被惊吓的被感动的被缠身的,不计其数。

恐怕我得赶忙把那近十年没有穿的GIGLI锈绿色裤子拿出来,看看这久违了的爱,还在不在。

要回忆当年那一度热烈的爱如何冷却下来,实情是有点吊诡的。GIGLI年轻时候闯荡过的印度和中东地区,自然对我也散发出诱人魅力,一旦踏足,你就知道往后一定会一次又一次地重来。也就是在这些异乡国度里,近距离首次跟这些一再出现在GIGLI服饰中的颜色,坦率原始地相处。然后倒真觉得,无论哪个高手如何刻意演绎,其震撼其感染力都不及原来的真原来的美。也许我还是感激GIGLI作为启蒙导引所起过的作用,但也渐渐跟这些华美优雅的再创造保持相当距离。既然不能不切实际地穿上一件真正原产于印度有着传统款式和布料的长袍或者阿拉伯的连帽长大衣走在我日常的路上,当然也不必死忠GIGLI那隆重得天天像节日的意大利版本异国情调。热情的瞬间退却是始料不及的,但也只有懂得放开手,才能再进一步。

因为种种经营架构的重组,RomeoGigli的品牌在1990年代中也一度易手他人。然而作为一位认定了自己创作方向和风格的设计师,倒没有那么容易败下阵来。1999年秋季,GIGLI再度出掌RomeoGigli品牌的艺术总监,接下来的千禧年更重振名声地在米兰viaFumagalli有了由旧玩具大型厂房改建的陈列展览馆,再一次验证了创作这一条漫漫长路上,花火璀璨也只是一时,到最后较量的还是耐力与韧性。

近年在台港两地的服饰名店中,倒不怎样看得见RomeoGigli季度新作的出现,也许这些隔岸的消费者都是贪新善忘的,时装买手就更是趋炎附势,把这曾经一度尽领风骚的名字给打进冷宫。还是有心的该跑到米兰的旗舰店去,或是浏览一下那实在做得不错的网页,平心而论,未有太意外惊喜,但也总算是风采依然——

那一度退减了的缤纷炽热蠢蠢欲动,仿佛重回1991年在佛罗伦萨viaSanNicolo大宅门外那个温暖晚上,那是GIGLI新作首度发表会,近两百名年轻男女穿着同样多彩的中性服饰,轻松愉快地在大宅四周的石子路上赤足走过,然后更骑着单车在大家面前水一般地流过——

夜渐深,模特儿们也不再是模特儿,渐次与围观的群众重新融为一体,身处其中你会忽然发觉,原来你我都是颜色的一部分,是创作的一部分,是过去未来个人集体回忆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