摸——烟——兔
这一篇是闲谈,没有专门的话题。
有个朋友知道我在写和旧史沾点儿边的专栏,便误以为我真懂历史,问道:明末流民造反,天下流血,或可以明政残暴、仇恨山积来解释;唐政没那么糟糕,为什么唐末暴动的杀戮也那么惨呢?我哪里答得出,只好含混地说,也许各代都是那么乱杀的,只是有的记录多些,有的缺记了。
人感知世界,最重要的手段是视觉和触觉(我国人也可能认为味觉最重要,另议),即所谓看得见摸得着。看不见摸不着,容易被忽略,如人的感情。有句话叫“闹情绪”,一个“闹”字,似乎在说对方耍小孩子脾气,买根冰棍哄一哄,或竟不用哄,过一会儿就好了。不妨想象情绪是发光的,一旦激荡出来,绝不会平白消失。那我们站在高处,就可以看见这个城市的情绪地图,什么地方亮,什么地方暗,哪里的情绪是粉色,哪里又是黄色的——情绪是会变化的,不满会积为愤怒,愤怒不得出路,会变成仇恨。仇恨是什么颜色的呢?假设是蓝色的,崇祯皇帝登到高处,看见天下一片蓝,当知不妙,改而更张,也未可知,不过那时多半已经晚了。仇恨不像愤怒那样有一个要求,仇恨是种状态,是对任何事情愤怒的状态。崇祯这时候无论做什么,都没人满意,也许他为自己计,正该一如其旧,因为如果他在愤怒中倒台,肯定要被骂为昏君,而在无明确目标的仇恨中亡国,大家忙着厮打,倒不大冲着他来了。
我的那位朋友,在读明代几位最杰出的遗民的文章。他说,这几位,头脑都是极出色的,对于旧政的弊病,批评起来头头是道,为什么一旦试图“立万世法”,就又绕回去了呢?我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但我知道一个故事,不妨说给你听。
那是一件真事,曾登在二十多年前的报纸上。有一家人,把农药洒到了面口袋上,舍不得扔,将粘到农药的上层面粉掸掉,用剩下的“好面”做了一锅馒头。这一来全家进了医院,当家的男人死了。农妇哀定后,想馒头用面多,故有危险,如用来包饺子,想必无事。吃饺子后,全家又进了医院,死了一个女儿。农妇再也不敢吃这面粉了,便拿它喂牛。不用说,又把牛毒死了。
这个故事又悲惨,又好笑。与其批评农妇的愚蠢,不如哀怜她的贫困。思想的贫困也是如此,再杰出的头脑,也没办法超出经验(包括为自己所知的他人经验),凭空想出什么来。古代每一次改朝易代,都发生一回大规模的“反思”,但想来说去,必至毒死牛而后已,这是没办法的事。
我的朋友欣然道,现在好了,有全人类的经验可供使用,若是起王、顾、黄诸人于地下,想必是极出色的导师。我说也许吧,不过使用别人的经验,不会那么顺畅,你说的几位,王夫之、顾炎武会如何则难说,黄宗羲就未必喜欢,说不定他会纠缠于体用之辨呢。朋友说,我不同意你的话,人见到好的,便知其为好的,这一点连咱们平凡的人都能做到,何况那些聪明绝顶的人?我摇头说,要是那么容易,早就好了。前一阵子纪念辛亥百年,出了好多文章和书,我也跟着读了一点,读到一些激烈的人,没过几年,一转而为另一种主张,开始讲国情,辨时化,不知是今是昨非,还是今非昨是。我便想,人的意见,多半在早年就固定下来,以后再学新知,欢欣鼓舞,但一有机会,还是会回去;有的人言高论深,令人佩服,偶尔在一件小事上,说出的话吓你一跳,借用鲁迅打过的一个比方,皮袍下露出一个小衣角,便可知马褂始终贴身穿着,迟早要回到本色上。
朋友道,你这议论未免太苛,人固然不能尽弃早年所学,但去旧更新,例子很多,岂能一概而论?我说,是的,我只是想起了一点事情,故有此论,其实择善而行,执中以论,原不必以新旧为念,只是人要清楚自己到底在主张什么,竟是意外地困难,这在我自己身上发生过,所以知道。朋友说,说起这个,我想到一个故事,讲给你听。
我的朋友说,有位教师,一直把“免”字读成兔子的“兔”。这天讲拼音课,遇到“免”字,向学生拼道:“摸——烟——兔。”
是的,还是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