鲋人

还要说几句嵇康。清代的赵翼说:“东汉士大夫以气节相尚,故各奋死与之拄,虽湛宗灭族,有不顾焉。至唐则仅有一刘对策,恳切言之。明则刘瑾时,仅有韩文、蒋钦等数人;魏忠贤时,仅有杨涟、左光斗、魏大中、缪昌期、李应升、周顺昌等数人,其余干儿义子建生祠,颂九千岁者,且遍于缙绅,此亦可以观世变也。”

赵翼是在借宦官事发牢骚。而所谓世变,或士风之变,方面甚多,不是“气节”二字所能概括。从两汉的昂扬,到魏晋的消沉,再到后世的重施脂粉,再作冯妇,在世面上得意的士人,被束缚在局中,实亦颇有失意之处,只是大家不愿意承认。

嵇康被杀,三千太学生为之请命,但朝野有力之人,为什么没一个出面救援?一大原因,自是党锢以来,诛戮过盛,士气摧折,自顾不暇。仅仅如此吗?再从司马氏的方面看,嵇康对政权的威胁很小,而名气极大,以小故诛杀有大名的嵇康,司马氏就没有顾忌吗?莫非他们预先知道,此举并不会遇到强烈的反对?

嵇康临终写的《幽愤》,颇有自责之语,似乎不类他的性格,以致后世有人怀疑这首诗是伪作。但嵇康还能说什么呢?“欲寡其过,谤议沸腾,性不伤物,频致怨憎”,嵇康至死也不明白,自己不过是“不和你们一起玩了”,又招了谁,惹了谁?他隐约觉得四周的敌意,又非之无举;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与其责人,不如责己。

司马氏杀嵇康,也算是为民除害吧。不要说与时贤相比,便在竹林中,嵇康也是个特出之人,他的特出,是要收回自决权,不论是哲学上的、伦理上的,还是个人实际事务上的。这一倾向,固然不只出现在他一个人身上,但他的个性如此强大,便脱离了背景,也足可观,对那些做不到像他那样仅以个性就能立身的人来说,嵇康之讨厌,就不用说了。对嵇康的反感,仿佛暗流,在背景中嗡嗡有声,若要证实,人人一副与己无干的表情。这是一种人格对另一种人格的怨恨,是对道德威胁的自然反应,一定要到嵇康死后,大家才能重又以他的知己自命。

嵇康要怨,就怨一种人格吧——或一个人,这个人,在礼法松动之际,发现自己比先前自由了些。但这自由的用处,似只是增加烦恼,因为他不喜欢多歧,只担心亡羊,手脚松脱,立时无措,不知向何处去,也不想往别处去,可以决定自己的一些事情,顿觉无力,可以发表主张,才知无话可说,羡慕别人个性的丰富多彩,又怕他们脱笼而逝,把自己甩在后面。多了些机会,眼看着别人抢先用了,想来想去,还是宁可相濡以沫,怕就怕别人游于江湖,把他剩在涸辙里。

这个人——姑称之为鲋人,我们都很熟悉。几个人出行,鲋人如果走在前面,一步一回头,走在后面,步步紧跟,离别人稍远了些,就要害怕,见到好看的,他一个人是无法欣赏的,一定吆喝别人——这种合群的性格,也很可爱,而且为愿意做领袖的人所喜。鲋人作为个人,总是失意,所以迟早联合在强者的麾下,把自己的事务,重又提交给强者,替他做主,替他发表意见,尽管他往往相信那确是他自己的意见。在强者之下,鲋人需要的是一个平坦的社会,最大的安慰是看到别人和他一样,任何多样性,都让他头晕。

任何以公意为公理的制度设计,都含有的一个假定,是以为多数人有能力并从而愿意决定自己的事务。有如此的,也有不如此的。如果一个社会中,失意者的比例过大,民意就不再是个人意见的集合,而是另一种奇怪的东西。再看历史中发动革命的民众主体,有的要挣脱束缚,有的只是作不平之鸣,前者或有机会赢得自主,后者则往往只能得到集权下的集群式社会,那是最令鲋人觉得安全的地方了。

人人都有追求幸福的权利,但不是人人都有追求幸福的能力——理应有,但没有培养出来,或甫一露头,就被吓回去了。鲋人是处境使然,对此是施以援助,还是加以利用,也算是不同制度的明显分别。

说回到嵇康——扯得太远,已经说不回去了。最近经常下笔一千六百言,离题三万二千里,这是要向读者道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