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战争

顾炎武的高见之一,是在《日知录》里,谈起三国正始年间的风俗,有感而发的。那段话很有名,但我还是抄一下:“有亡国,有亡天下。亡国与亡天下奚辨,曰:易姓改号,谓之亡国。仁义充塞,而至于率兽食人,人将相食,谓之亡天下。……是故知保天下,然后知保其国。保国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谋之;保天下者,匹夫之贱,与有责焉耳。”

其实正始时代,哪里有那么糟糕。政治黑暗一些,礼教堕落一些,不过尔尔,社会的功能并未丧失,离政治远些的人,生活未见得受很大影响,正始人对自己的时代,评价也不如顾炎武之低。大约每个朝代,一到权力腐化,牵连整个社会,才有人破口骂将起来,以为礼崩乐坏,大家活不了啦,不要说晋衰宋弊,便是盛如汉唐,也前有王符,后有罗隐,把自己所处的时代,形容得很是不堪。王符说东汉,工则欺民取贿,商则惑民取产,学问之士,好语虚无,赋颂之徒,竞陈诬罔,列士则交游结党,偷世窃名,居官则奸谄取媚,挠法便佞。咱们听听,这还有好人吗?罗隐说晚唐,“风讹俗败之初,辙乱旗奔之际,讲学则卫刀削树,论文则嬴火烧文,家家无相保之心,处处有自媒之口”,咱们听听,这日子还能过吗?

但咱们知道,古代中国,不管乱到什么程度,本来的风俗、基础的人伦,一直顽固地保存。在小的单元上,自治的能力仍在,一旦平定下来,社会重建,不费很大的劲,就回到原来的模样。能造成最大破坏的,一个是军队,一个是饥荒,这两件事,一是强权本身,一是强权使然,所带来的乱世,为古人最可怕的记忆;这记忆,也常为强权所利用,威胁大家:你们要是不听话,别怪我让你们回到乱世里。

顾炎武是乱世过来的人。他所谓的亡天下,一半是说正始,一半是说自己的经历。明清易代,人民遭际之惨,目所共睹,但只用几十年的时间,令遗民生气的是,大家好了伤疤忘了疼——此处要问的是,这伤疤是如何好的?在平民看来,顺康年间,除了头顶上多根辫子,生活和从前,也没很大的不同,风俗依旧,人伦依旧,豆腐也还是原来的味道。

强力来势汹汹,比如当时半野蛮的满洲人吧,而一旦在传统中行动,总要受到一些驯服。要是摆脱了传统的约束,摆脱了一切约束呢?幸运的是,在清代这种情况并没出现。对清代批评得最厉害的,不是遗民,而是十九世纪的龚自珍。按他的形容,他的时代是“痹痨之疾,殆于痈疽,将萎之华,惨于槁木”;他甚至恶狠狠地说,“左无才相,右无才史,阃无才将,庠序无才士,陇无才民,廛无才工,衢无才商,抑巷无才偷,市无才驵,薮泽无才盗,则非但鲜君子也,抑小人甚鲜”。咱们听听,连小人都不合标准了,岂不是人伦尽丧,礼教云亡?但咱们知道,鲁迅写过一个九斤老太,那样的人物,在民初并不算少。咱们也知道,二十世纪初的改革家,头痛的事之一就是风俗改易,良是为难,似乎可以推论,民国初年的风俗,和晚清比没什么大的变化,而咱们又知道,好多的人,直到现在还说,民初的风情,比后来敦厚得多。

所以我说,顾炎武也好,龚自珍也好,未免危言耸听。他们并没经过真正的社会分裂,当然啦,咱们更没经过,不过咱们可以顺着他们的思路,想象一下,进一步的瓦解会是什么样。那大概是每个人、每个集团,都发出战斗的呐喊,武人出门带枪,文人上街带刀,家家门前,都恨不得挖个壕沟;上有横行之势,下有横眉之人,公战与私斗,全不可分,打人必打脸,骂人必揭短,随便找出一个话题,都恨不得用决斗来解决,随便找出四五个陌生人,至少有两个,彼此不共戴天;偶有结合,一定是利益所驱,一有冲突,那便是不可调和的,话要说死,事要做彻,君子无量,丈夫有毒。一言不合,咬牙瞪眼;一事不合,磨刀擦剑;一人犯错,万人喊杀;人人只懂一个手段,那就是最粗暴的手段,你视我如无物,我视你如寇仇,你抢我的饭碗,我偷你的床单,我有机会欺负你,一定不留余地,你有机会报复我,自然赶尽杀绝,得势必骄横,失势必切齿,而不管你我是什么人,都至少有七八位,在家里睡不着觉,算计着让咱们倒大霉呢。此之谓不战之战、不乱之乱,或借用一个时髦的造词法,叫做亚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