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网不捞鱼
互联网初兴的时候,有老先生担心:如果随便什么人都可以获得随便什么知识,长此以往,岂不要天下无渔民,弄得咱们没有皮皮虾吃?我宽慰他老人家说:才不会呢,有一些人,就算不上学,没互联网,一有机会,也要弃渔而农林牧副之,这种不安本业的人,原不必对他有什么指望;然而另一些,就像戏里萧桂英唱的,生在渔家,长在渔家,从里到外,一副渔家打扮,知识越多,越是不改其志,又何劳担心?
人的一般立场,或容易被知识改变,最核心的那部分,却很难触动。假设我们原来相信天圆地方,大地又由乌龟驮着,后来有新说,称地为星球,接受这种知识,并不困难,毕竟谁也不是乌龟的亲朋故旧,没必要维护它的声望。但假如这新说是我不喜的人提倡,又假如我是某种集群主义者,一向以为自己所属的集体天下第一,只有别人欠它的,没有它欠别人的,那么,要接受这新说,就难免闷闷不乐,难免要去证明你说的虽然不算错,但多半是抄我的,或者本地情况特殊,偏偏就是方的等等。
这里做例子的,还只是表层的观念,纠缠固结在后面的,还有更深的。经常,知识越少的人,越是融通,而有些学富一两车、七八车的人,接触的新知越多,性子越乖戾。
说到这里,想起个古老的命题。《大学》里讲的格物致知,“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朱子解释说,一旦知道了哪个好、哪个不好,意不得不诚,心不得不正。
真是这样吗?用不着康德,咱们也能看得出,那可不一定。比朱子还早的程颐就说了,“德性之知,不假见闻”。其另有古怪主张,且不管他,单论这句话,是比朱子清明的。价值观越到核心,越不被事实撼动,这一点千古不易。后来的王学,从此申发开来——但不要欢呼,因为王学仍然要贯通心物,却在另一个方向上,良知就是天理,天理发挥,就是万物之理。
这个道理说到极致,就是明儒刘宗周的名言:“只此一心,自然能方能圆,能平能直。圆者中规,方者中矩,平者中衡,直者中绳,四者立而天下之道冒是矣。”通俗地说,就是如果心意足够端正,什么物理化学、航天入地,需要的时候,自然会打心眼里汩汩流出。
说到这里,我们会觉得,还是朱子亲切些。清代的大学者戴震,是朱学的一位继承者,在朱学的通和不通两个方面,都是好例子。在学者盛出的乾嘉时代,戴震以其渊博,称得上是头一号巨子,除了古典学问,他还通晓西洋历算,朱子定义的格物致知,他是实践者。
戴震用功最深的数学著作,是《勾股割圆记》。此书比前人如梅文鼎的著作,在数学上并无新意,那么,他的工夫用在了什么地方呢?他把一套三角学,用古词和仿古的词,改造成了本土的算经。假如戴震不是不很老实,而是很不老实的话,他完全可以声称这是本埋没多年的古书,因为他这本伪经,造得确实很像。
为什么做这种事?戴震相信三角学是西洋人从中国偷去的,他相信中国的勾股术内含着整套三角学,而他要把它推演出来——以戴震的聪明,怎么会不知道他的信心和事实相忤,怎么会不知道自己在“以勾股御三角”时,全是抄用对方?
致知与诚意之间,到了要害处,仍然打不通,就像我们今天看到的,承认事实,既是最容易的,又是最难的。我上网看新闻,就有选择,比如我不喜欢月亮国,一看标题里有“月亮”,干脆就不打开。估计再过几年,我就会相信世界上并无月亮,那是别人瞎编的,挂个灯来骗我的。
接受事实是美德,捍卫自己的核心价值观也是美德。或许区别只在于,不同的价值观,包含的处理事实的方法不一样。另外,有的价值观,核心隐藏得很深,有的则到处是核心,举动便致命,所以防线漫长,雷池广大,未免令人手足无措矣。
不管怎样,宽带再宽,也通不过人心的窒塞。拿勾股定理举例,你告诉小学生,商高不过是伪托的人名,《周髀算经》并没给出证明,小学生很容易接受,但你对上过大学的我讲这样的话,我非得和你拼了他的老命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