躲不起
作为思想体系,儒家最让人想不通的,还不是对物理世界缺少兴趣,而是对生死问题没有自己的解释,或者附和风俗,或者是采自佛道。当年孔子(最近听说,他老人家的游迹,已经到了天安门了)被问及这个问题,拿“未知生,焉知死”的话来搪塞——其实孔子不会浮浅如此,或别有想法,不便宣布,也未可知。后世儒家,注意力一直放在现世,皇帝喜欢他们,这也是原因之一。因为在他们的体系里,没有天神一类会威胁到皇帝的至高无上,至于自然的“天”、“气”之类,无论揉圆捏扁,都容易摆布。
但这个问题,人们又怎能不去想?神仙家的长生之说,说到底是很鄙陋的,有时看到智者,如嵇康,也被它迷住,不免要感叹思考是多么依赖工具,若不先利其器,再出色的头脑,竟也想不远。在“竹林七贤”里边,嵇康是最有哲人气质的,我们看他辨析一些问题时,分擘清晰,绝非那些胡乱打几个比方,一团锦被劈头罩下,便得胜还朝的人士可比。他是怎么选中了长生久视之说,作为自己的出路呢?不知道。他的同志,同样纠缠于生死问题的阮籍,就不相信神仙。
后来人们说嵇康愤世嫉俗,是有一点误解的。他不是愤世嫉俗,是本来不在意世俗,不是狂者,是狷者。他有一首诗说:“俗人不可亲,松乔是可邻……哀哉世间人,何足久托身。”对世务的兴趣如此之少,等闲的事激不起他的嫉愤。在他看来,世上的事都是外累,能躲便躲,躲不过就虚与委蛇,“奉法循理,不世网,以无罪自尊,以不仕为逸”,我不惹你们,你们也别太管我。那时政局凶险,本来长生难求,不死药难买,神仙也不太好找,若平白惹来杀身之祸,岂不冤枉?
嵇康给儿子写的诫条,叮嘱细密,如对长官,既不要疏远,也不要太亲密。疏远,容易得罪长官,亲密,同僚又要不高兴;又要尽量避免和长官单独相处,不然,长官处罚谁了,人家会疑心你暗中说坏话。又如大家在一起喝酒,有人争吵,便当离开,免得给牵涉到是非之中。这些都是他奉行的自全之道,听起来很庸俗,他却是别有怀抱。
但人的个性太难克制!嵇康自己说“世故纷纭,弃之八成”,那么,还有两成弃不掉。他在写给山涛的绝交书里,表示佩服外不殊俗、内不失正的达人——不愿失正,说明嵇康的道德观,是他没办法从身上挖掉的。再加上他的简慢、高傲,无论怎样小心,不喜欢他的人还是很多,只是平时不说。
他不是不知道。“自谓绝尘埃,终始永不亏。何意世多艰,虞人来我维。”他一再表示泽雉虽饥,不愿园林,但有心人总觉得这是他的伪装,他越说,人家越觉得他是阴谋家。他不能像传说中的鸾凤,躲到昆仑山顶上去,而人情万端,便是降心顺俗,又哪里都能照顾过来?何况万一长生不得,先把短生过得很痛苦,岂不是亏本的买卖?恭默周慎一个月,总得有一天纵情肆志;游心玄机,也得找朋友喝喝酒,换换心情。嵇康过着两栖生活,勉强得烦了,每隔一段时间,小小地发作一下。他以为既远离政治,便偶尔得罪一两个人,也不至于害身,不料碍眼是百祸之源,而政治笼罩一切,不是你想躲就躲得过的。
嵇康下狱后,想必摇头苦笑吧。有个成语叫“事与愿违”,便出自他在狱中写的一首诗。本想顺流无愆,偏偏顺出了祸事,他怪罪自己还是不够小心,但一位诗人、哲学家,还要怎么小心,大家才满意呢?有嵇子之志的,或是有别的兴趣,对世务不太关心的,还有很多人,有的横死了,有的受很多气,有的一生平安。人们评论起这些事情来,总是说和个性相关,好像那是他们自己的错。被动物园里的老虎咬了,要怪自己不小心,但若老虎就在大家中间,择人而噬,未被咬到的,难道要觉得被咬的是活该?或许权力的凶狠早把人们吓倒,所以后世人咏到嵇康,每说他不小心,诸如“阮籍生涯懒,嵇康意气疏”、“李白嵚崎历落,嵇康潦倒粗疏”、“子元兄弟何为者,自是嵇康处世疏”之类。
嵇康曾说,“苟必有终极,彭聃不足多”,那么,活三十九岁同活三百九十岁,也没有本质的不同。但长生对他来说,至少给人一些多余的时间来发现真相。他后来发现了,比他希望的要早许多。如果他也这么想,未必不是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