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之华

《金瓶梅》的作者,通常称之为兰陵笑笑生的,到底是谁,没办法知道了。被疑为作者的,越来越多。明代嘉靖、万历间的大名士,陆续给添到黄名单里的,已有好几十位,过些年或将逾百。在当时,写书的人自然是不想暴露身份,但到了今天,假如这几十位才子于地下发现《金瓶梅》成了一本德高望重的名著,多半纷纷自称作者,打起著作权官司,也未可知。

是的,《金瓶梅》写得好。今天的评论家,说它现实主义、新小说、揭露文学等,明清的读者,也竞相发现书中的微言大义。袁宏道说它讽喻,沈德符说它指斥时事,人们哄然响应。不过私下里,大家还是想看书里的秽笔,就好比《花花公子》里自有严肃文字,但订《花花公子》的人,有几个是冲那严肃文字去的?

不管是谁写了《金瓶梅》,他和别的古典作者都有些不同。我们甚至猜不出,除了想讲故事,还有什么冲动,驱使他写这么长的一本书;我们也无法断定他在写书的时候,感受的是哪一种乐趣。书里没几个好人的,在名著里,还有清代的《儒林外史》和《官场现形记》。伟大的《儒林外史》写了好些污浊的文人,而作者自己的眼睛是清的,才看那些人不好,何况书里也有一批干净的人,使我们知道,吴敬梓对制度虽无信心,对人性尚有信心。不那么伟大的《官场现形记》,里边的好人比《金瓶梅》中的还少,但作者意在谴责,而非指为世界应有之貌。何况《官场现形记》写的是官场,《金瓶梅》写的是整个社会;《官场现形记》里是腐败,《金瓶梅》里是糜烂;《官场现形记》在破口大骂,《金瓶梅》是赋百讽一。李宝嘉有一肚子不平之气,兰陵笑笑生是边缘的犬儒。我们在《金瓶梅》里读到的,是污秽的生活,丑恶的人,一个蝇营狗苟的世界。这种丑恶,并非衬出于某种美好的背景,事实上,它更像鲍鱼之肆里养的一盆黑花。我们仍在认为那样的生活是丑恶的,只是因为我们自以为是有德之人,残存的一点道德观,尽管不足以使我们做起事来更加高尚,却恰够评价他人。

兰陵笑笑生残存的一点信心,竟是来自佛教。不过,这信心如此勉强而稀薄,像是糊在书皮上的泥巴。《金瓶梅》写了不少僧尼和道士,除了一两个,不是贪财,就是好色,没一点出家人的分寸,见了武大郎的老婆,“一个个都昏迷了佛性禅心,一个个多关不住心猿意马”。和这么多故事相比,偶尔讲几句天理循环,在最后一回安排些果报,是多么无力。

明代后来的社会堕落,人或归咎于政治,或归咎于王学及其他。其实,名教何须罪人。古老的世界观,天人合一,内部就包含着道德责任的豁免。您想啊,人在世界里并没有什么特殊的独立地位,没有使命,没有目的,对个人来说,那还管什么?顺时应势就是了。这种哲学的意味,一开始并不明显,随着哲人思考的深入,大家生活得长久,迟早要水落石出,晚明也许只是适逢其时而已。

佛教提供了另一种道德生活的动机。但又讲色空,如《维摩诘经》所说:“是身如聚沫,不可撮摩,是身如泡,不得久立……是身如浮云,须臾变灭,是身如电,念念不住。”潘金莲说:“随他,明日街死街埋,路死路埋,倒在洋沟里就是棺材。”这便是一个唯物主义者对今世的态度。人生无意义,并不令人不想活,如唐人王维诗里说,“思归何必深,身世犹空虚”。先活着,不着急,至于后世,有许多办法可以拯救呢。西门庆说的“咱只消尽这家私,广为善事,就便强奸了嫦娥,和奸了织女,拐了许飞琼,盗了西王母的女儿,也不减我泼天富贵”,只是其中一途。

我们可以想象一下兰陵笑笑生的为人。他读过书,做过官,再回到家乡当绅士,阅尽人世百态,看到的只是三毒,对三教都失去了信心。书中加入那么多秽黩文字,既是兴趣所钟,又像是在说,让这个世界更脏些吧——多半不是这个意思,多半他自己便喜欢堕落的生活,甚至觉得物质的堕落,是对精神桎梏的一种反抗呢。无论他是谁,兰陵笑笑生对改变社会已毫无兴趣,也毫无端倪,这种态度,和他的前辈,先秦至汉唐诸子的康健作风,有多么大的距离,而他正是那些他们的嫡系后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