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快活

北齐权臣和士开,曾经劝皇帝多玩乐,少操心国事,说:“自古帝王,尽为灰烬,尧、舜、桀、纣,竟复何异。陛下宜及少壮,恣意作乐,纵横行之,即是一日快活敌千年。国事分付大臣,何虑不办,无为自勤苦也。”

奸臣说的话,当然是错的。但在那个时代,从正统的立场出发,要批倒批臭和士开,也不似想的那么容易。因为一旦话说到尽头,和士开只要轻轻一句,就能把正统人士噎住。他需要说的只是:人死万事休。

正统的老祖宗孔子,不愿谈生死问题。他老人家也重丧葬,也谈一点鬼神,那只是对习俗的让步,而非哲学的立场。孔子对死亡的哲学立场,隐藏得如此之深,以至于我们不得不怀疑,他究竟有没有这样一种立场。如果有的话,也许是不可知论吧。幽明永隔,死生在孔子那里是悬而未决的事,而他的后学如此之懒,这个问题就一直那么悬着。

孔子说:“未知生,焉知死。”这既是正确的生活态度,也是对问题的一个搪塞。生活中的问题尚难以穷知,死的事,自然可以无限期地推后了。所以儒家对生死的讨论,止于死前的瞬间,无论是成仁,还是取义,是把死亡当做价值问题来处理。他们喜欢谈的是不朽,这不朽并不涉及灵魂,只是声名的不朽,也就是道家人士讽刺的“死后之余荣”。

道家是从儒家内部成长出来的,和儒家一样,都不太相信鬼神之说。道家的齐死生,大意就是说生并没什么特别的意义,死也就不是什么特别的丧失意义。儒家死生观的内在迷惑,在道家这里更明显,因为道家喜欢琢磨终极问题;这一琢磨,难免要自相矛盾,最简单的例子,是他们一边说“不知悦生,不知恶死”,一边又要长生久视。

道家说得高妙,但要做起来,无比之难。那些宣称物我两忘、不知生死之别的,在我看来,或者是幻想者,或者是受了药物的影响。我在酒喝多了,或者是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之后,也曾有过些奇思妙想,可惜神志恢复之后,依然俗物。

上古传下来的风俗,是信鬼神的。成长在风俗之中的古人,要彻底地不信邪,并不容易。但儒学内在地是一种无神论,当它对社会的影响越来越强之后,对身后事毫不操心的人士,层出不穷。慕俗的,一旦日暮途穷,就要倒行逆施;向雅的,拍浮酒池中,便足了一世。如和士开者,只是其中之一。比和士开小不了几岁的颜之推说:“生不可不惜,不可苟惜。”说得很好,但为什么呀?经不起追问。

古代普通人的生死观是本糊涂账,风俗持此,朝廷持彼,教书先生又有自己的主张;和尚这么说,道士那么说,谁的话也不敢不听。家里有鬼,山上有神,哪个也得罪不起,所以进庙烧香,入观求签,还有几百个杂神,都得磕头,宜乎古人之半月板容易受伤也。既有勇气又有脑筋的,直起膝盖,什么也不信,连“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也不信了,其中的不道德者,难免与和士开一样,“一日快活敌千年”。

儒家,至少在用道德感强行部勒人们对这个问题的苦恼,道家不受这限制,便有人主张:“欲尽一生之欢,穷当年之乐,唯患腹溢而不得恣口之饮,力惫而不得肆情于色,不遑忧名声之丑,性命之危也。”这是《列子》中的名言,和士开说的话,不过是它的翻版。

《列子》中还讲,“死后之名,非所取也”。其实,身后的毁誉,并不是黑黑白白的事。和士开之死,是他做坏事太多,得罪了好多人,最后这些人联合起来,发动了一场小政变,把他杀掉了。我最近在乡下见到和士开的墓志,述及他的死,是这么说的:

“而天临恍惚,神听廖寂,未极忠贞之福,遽见朝野之悲。……天子辍县罢膳,永悼于怀,褒贤笃终,礼超恒数。”

这墓志也讲了一点他祖上的事。从这篇墓志,以及几十年前出土的和士开叔祖的墓志来看,这一家子完全就是一门忠烈。墓志都是讲好话的,不足为怪,也许应该注意的,是古人顾及身后事的一大动机,是在家族之中。祭祖的传统,要比祭圣人的传统持久,便在“文革”当中,好多人还在偷偷供给祖先血食,至于圣子有没有猪头肉吃,倒无人过问了。

要是家族感也消失了呢?对和士开这样的人,如何教化,如何劝善呢?道德的力量是强大的,但如果道德的基础只能向社会中寻,必有在人心中失效的时候。我们无法统计,在某个时代,有多少人完全挣脱了美德的羁束,只是因为不得已才遵守一点社会规范;我们只知道,儒家后来也意识到理论的失效,转而求助于人的自省,相当于在说:我讲的,你自然是不信,但你可以反诸内心,看看是不是有一点良知在那里呀。

也许有,也许没有,就看从哪儿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