寓禁于征

毁灭知识的乐趣,可能仅次于,甚至更强于获得知识的乐趣。人类出一个阿基米德,不知要攒多少好运气;要杀死一个,只需兵士之一击。有印刷术之前,古书都是抄本,能聚几百卷,便谓书城;东汉皇家聚书六千车,既是举国之力,又是多少代人的心血,至董卓乱后,王充收捡残卷,只得七十车。那些书烧的烧、扔的扔,或马踏为泥,或兵士取用,大者做帷盖,小的便做了包裹。

隋代牛弘,曾说书有五厄。第一厄是秦皇焚书,第二厄是王莽垮台后的长安之陷,第三便是董卓、郭李之乱,第四是永嘉之乱,第五是西魏攻破江陵。这千年里,图书遭难,不可胜计,牛弘说的五厄,只是其最著者。上古图书,经过一次次扫荡,百不存一,我们今天能见到的,只是其中一小部分;就这一小部分,还有三成是伪书,三成是辑逸,只言片语而已。

牛弘以后,书的运气并未好转。牛弘劝隋帝搜访图籍,隋朝的几个皇帝,也是这么做的。待到隋亡之际,王世充把东都几十万卷书,用船运上长安,在三门峡翻船,全部漂没。以后每过些年,国家大乱一次,图书也跟着被洗劫一次,或为灰烬,或为尘泥,百年收藏,只要一次兵燹,就澌灭无遗了。

秦皇焚书,意在钳制思想;乱民或军士烧书,不过以其易燃,烧起来痛快,或少数人怨恨上层社会,恨及书册,也是有的。还有一种烧书人,本是爱书的,如朱淑真死后,她的父母把她的遗稿一把火烧光。朱淑真的父亲也是读书人,他烧女儿的诗稿,大概是以为女儿读书长见识,反而使自己郁郁不乐,这也算是伤痛过深吧。

又如梁朝曾遇侯景之乱,秘省图书被烧光了,但文德殿的书保存下来。萧绎把这些书运到江陵,又陆续收罗,至有图书十四万卷。到西魏军攻破江陵,萧绎把十四万卷书一把火烧光,说,读书太多,才有今日,所以要烧掉。梁元帝萧绎写过很多书,算是大文人,这样一个读书人,居然焚书,是将知识视为私有,虽然可怜,更是可恶。那么,太平盛世,有没有烧书的呢?有,其中规模最大的,就是乾隆焚书了。乾隆的心术,在康熙和雍正之间,深沉不如康熙,狡险则远过于雍正。他也算是读书人了,但皇帝的读书,往往和你我不同,切不要一见皇帝爱书,就引为同调,那是危险的事。

乾隆三十七年,下诏征书。那时,已经有过好多起文字狱,谁也不愿送货上门。乾隆知道是怎么回事,在四库开馆后,下诏打消人们的顾虑,说得既诚恳又动人:“文人著书立说,各抒所长,或传闻互异,或记载失实,固所不免,果其略有可观,原不妨兼收并蓄,即或字义触碍,如南北史之互相诋毁,此乃前人偏见,与近时无涉,又何必过于畏首畏尾耶?朕办事光明正大,可以共信于天下,岂有下诏访求遗籍,顾于书中寻摘瑕疵,罪及藏书之人乎?”这些话,本是大家想说而不敢说的,现在皇帝说了出来,人们感动得掉眼泪。士民欢欣,踊跃献书,不到一年,数以万计。乾隆一看书征得差不多了,便变了脸,下禁书令,要各省将有违碍字义的书,“请旨销毁,或在外焚弃”,特别是明代私人著述,笔墨妄议的最多,“正当及此一番查办,尽行销毁,杜遏邪言,以正人心而厚风俗”。不仅检查已经呈献的书,还要各省到民间查缴违碍之书,有敢不缴的,治以藏匿之罪。

皇帝再三督责,各省雷厉风行。已经献过书的,最先倒霉,然后是书店和众所周知的藏书之家,都被检查。不只图书,就连碑刻,只要有违碍字样的,能改刻的就改刻,改刻不尽的就磨毁。这场禁书运动进行了十几年,一共销毁图书三千余种,十几万部。中国民间藏书,从古以来,没有被扫荡得这么彻底的,秦皇做不到,战争也做不到。

奇怪的是,在后人眼中,一套《四库全书》,竟成了乾隆的功绩。我们没听说哪一本书,是亏了四库才得流传,只知道几千种书,在修四库时被销毁了。四库藏在阁中,读书人见不到,故没听说哪个读书人利用过四库,只听说乾隆说话不算数,本来搜求图书时许诺发还,却没有发还,致使民间的一些珍贵藏书,从此不见阳光二百年。

章太炎的《哀焚书》,痛骂乾隆之余,又说焚书终不能保固江山,而只是得意于一时,斧柯之伐,其则不远,早晚还是要结账的。总的来说,章太炎是对的,但若说焚书无用,也不尽然。每一次焚书,都对人的头脑产生着影响。就拿发明“寓禁于征”的乾隆来说吧,他至今的名声还好得很,这便是焚书的功效之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