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化
西晋时的江统,作过一篇《徙戎论》,倡议把早已迁入关中的外族人赶走,理由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戎狄志态,不与华同。而因其衰弊,迁之畿服,士庶玩习,侮其轻弱,使其怨恨之气毒于骨髓。至于蕃育众盛,则坐生其心。以贪悍之性,挟愤怒之情,候隙乘便,辄为横逆。”意思是,这些移民,难免会受欺负,又难免会生怨气,又难免要造反,所以不如尽早迁还,以防变生肘腋。
江统也算有远见的了,可惜他的移民政策并不现实。外族人进入北方生活,并不都是“非法移民”;东汉以后,政府将各族内迁,以强我弱彼,是公行的政策。特别是三国战乱,中原人死伤太多,便征发外族人当兵打仗,或当劳力,一时间,大量异言异服的人拥入。据江统估算,北方人中,戎狄居半。这个计算必有夸张,但那时的北方,汉胡杂处,自是事实。要把这么多胡人赶走,已无可能。况且就血统而言,并无一种纯粹的华夏。对这种局面,不安的是胡人。汉人不担心被胡化,胡人则担心被汉化。强弱文化相遇,自居为弱的一方,才会警惕万分,步步相拒。当时北方胡人的汉化,已无可阻挡,但其中的保守者,特别是激进的保守者,还在拼命抗拒全盘汉化,在今天看来,也不是什么难以理解之事。
其中的羯胡,是抵制汉化最甚的。石勒小时候,并州闹饥荒,刺史司马腾掠拿万户羯胡,两人一枷,卖到山东,来贴补军费。石勒就在被掠者中间,所以,都说他后来仇视汉人,与童年经历有关。不过,羯族入附前较他族更不开化,与中原文化差异大,其恐惧汉化,非自石勒始。无论如何,羯胡对汉人格外残暴,杀俘、杀妇孺之类的事,干了很多。野蛮人本来不知道自己是野蛮的,一旦与文明人相遇,忽有发现,立刻以野蛮为武器,往往自致覆亡。
冉闵灭胡,是当时的大事件。在他的号令下,邺城一带的汉人纷起杀戮胡人,史称死者二十余万。羯族是中亚人种,高鼻深目多须,这次屠杀中,有些人只是鼻子大些、胡子多些,或头发发黄,也被杀死了。
自古以来,无论是制度还是人性,我们并不缺少恶,缺少的只是实现。
冉闵十来岁时给石勒的儿子石虎当义子,羯胡对汉人做过的事情,他也都参与过。若说他二十年后民族感情忽然迸发,虽有可能,毕竟难信。他争夺皇位,为求必胜,借用民力,是高明的办法。那时北方汉人对羯胡的残暴怨恨刺骨,冉闵能利用民族仇恨达成己志,算是一个先行者。
这件事中很可探讨的,是人民的角色。设想你是这些汉人中间的一个,有什么事情阻止你不去杀羯人呢?你恨羯人,你受过他们的苦,你的亲人受过害,而且这一次,不管你对他们做什么,都不需要自己负责。那好吧。也许对面那个人是手无寸铁的平民,你会想,谁知道他以前杀没杀过汉人,谁知道他以后会不会杀自己呢?也许对面的是孩子,你会想,谁知道他的父亲不是凶手,谁知道他以后会不会成长为凶手呢?杀人似乎是最需要道德核准的事,此刻也不需要确定的理由了。或者你什么也不用想,作为弱者,好不容易有了杀人的机会,还想什么呢?
事实上,统治者不但喜欢降低人民的智力,也喜欢降低人民的道德水准,尽管他们常标榜以德治天下。没有原则的人群最容易驱使为恶,用利益,用危险,用激情,用随便什么东西。人类历史中横死的弱者,几乎全部是被同类杀死的。人们屠戮异己的同类,也就承认了一些理由,同样的理由,也将被用来屠戮他们。许多理由,只因为涉及更大的范围,就好像据有了人伦上的更高地位,人们一直轻易地接受这些东西,也一直被训练着如此。他们成群结队地干这干那,自以为转移了责任,但这种虚假的安慰,早晚要剥掉。那时候,一直鼓动、吹捧你的人,不见了踪影,而最后的审判是逐个的——如果你不信这一套,还可换个说法,每一个人都得独自死去。
文明与野蛮接触,落后的一方,就文化制度而言,并无还手之力,他们也许可以短暂地凭借武力,企图将文明摧毁到和他们同一水平,不曾也无法有长期的成功。无数的蛮族就这样消失了,或者说,变成了我们中的成员,只留下些文化上的印记,一半是在旅游公司的手册上。如果说有什么深刻影响的话,那便是,每一次激烈的冲突,野蛮的一方,会把文明向堕落拖一小步,就像在冉闵诛胡的事件中,汉人被胡化了——这样说对胡人不太公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