纣之不善
对咒骂的研究,不知心理学界又有什么新进展。按老传统,专擅咒骂的,是中年以上的女性,以为弱者的武器。这些年有了网络,才知新一代小伙子骂起人来,须眉不让巾帼,污秽尤远过之,未免为两千年中没有过的新局面。
辨不清名物的原始人,相信咒骂可以对敌人造成实际的伤害。到了周武王伐商的时候,大家都是文明人了,宁愿打得你死我活,而不冀咒骂之为功。武王之骂纣王,不是临阵高呼,而是在之前的誓师会上,对自己人说的。这是一种政治活动的模式,先动口后动手,先在道德上诋毁对方,自己后面的举动,就变成恭行天罚,无往而无不义了。
武王声讨纣的罪过,综合起来有三:一是听信妇人之言,二是不敬宗法,三是任用奸人。周商战争,我们现在能见到的文献,只是简略的记录,而且多是后人重写过的。武王指责过的纣王的不端,可能还要多一些,不过也必不像后来的传说那样丰富。周以西土小邦,篡主中原,对政权合法性的解释,一直以天命为言。老天抛弃殷商,就是因为商纣王的恶行,所以把纣王骂得越狠,周朝越有光彩。到了周代后期,能想象得到的一切人类罪孽,纣王收罗一全。有些行为,明明是周朝才发明的,发明后有些不好意思,也推在纣王身上。纣王确实失德,比如他的残酷,就算不像传统中的那样可怕,也是一定的。这是个残暴的国王,只是残暴未必是亡国的原因,那个年代的大酋长们,有哪个是不残暴的?周武王本人,亲手从纣王的尸体上砍下头来,挂在旗子上,“手污于血,不盥而食,当此之时,犹猛兽者也”。若按屈原《天问》中的说法,他毁辱敌尸的行为,就连周公看了也皱眉呢。
《淮南子》里说周文王怕纣王疑心,故为自污之行,“筑灵台,相女童”之类。这里我们看到的是一种事实,以及一种解释。或许《淮南子》所记不真,又或许文王颇有荒淫之行,后人便替他如此开脱。文王是心思极深的人。周人觊觎中原,经营多年。他们的文明程度不及商人,但相差也不远,所欠只是规模。所谓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着,商朝的每一个政治错误,都被周人利用来收拾人心。即使如此,天下归心的事,并不曾像周汉儒生所说的那样发生过。这一点,我们看武王伐商,只有八个小国相随,或看周人得胜后,立刻远征四方,灭国九十九,服国六百余,便可知道。周汉儒生把商周战争描述成道德战争,把周军描述成仁义之师,自有他们的用意,只是离事实去得也远了。
武王骂纣王,虽是政治斗争,也是风俗使然。利益之争,关乎情势,未必关乎善恶。
牧野之战,死伤极重,见诸文献,孟子却不相信,说:“尽信《书》,则不如无《书》。吾于《武成》,取二三策而已矣。仁人无敌于天下,以至仁伐至不仁,而何其血之流杵也?”《书》便是今天说的《尚书》,《武成》是其中的一篇,里边记牧野之战,血流漂杵。孟子是维护周朝政治神话最力,也是对后世最有影响的人,他认为仁者无敌,哪里用得着动刀动枪?所以他对《武成》,只信其中的几条,别的都不信。那么大的战争,怎么会不大流血?后来有传说,原来商人一看仁者之师前来,就都倒戈,“为王前驱”了。至于纣王之死,同样按周人编的传说,或为自焚,或为倒戈的乱兵所杀,总之周人的手是干净的。
周人为什么要洗净自己的手呢?他们以小食大,起初的兵力不足以制四方,而开创了一种政治传统,于夸耀武功的同时,示天下以仁。周人信天,在他们的信仰中,天是善恶主,周人自命为天兵,无法不是仁义之师。被这样的仁义之师打败,只能算你倒霉,而且是双重的倒霉,不但军事上失利,道德上也被毁灭了。毕竟,和天兵天将做对头,本身就是罪孽。
纣王是商朝最后一个国王,他的事情,甲骨文中零星有几条,别的只见于周汉的文献了。他的老祖宗,当年打败夏人后,也把夏的最后一个君主,描述为极不堪的人。几百年后,这种命运落到纣王的身上,也可以算是悖入悖出。只是,我们见到的关于夏桀的传说,是周代过滤后的,商人所述,原未必如此。至于一种风俗,是以有体面的对手为体面,如遇到道德败坏的对手,心里会不舒服,就是获胜,也少了几分荣誉感;另一种风俗,是以为对手越不体面,自己越体面,把对手说得十分不堪,自己立刻获得道德上的豁免权,什么事都可以做,而心安理得了。其尤甚者,在路上遇到牛粪,必大叫大嚷,召来人众,然后历数牛粪之罪,拔剑斫之,还自以为是在以天下为己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