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读《孟子》
孟子生在邹城,死在邹城,没什么争议,未免令当代人失望,因为对古代闻人,大家喜欢的,是生得糊涂,死得暧昧,各地的爱地者,才可以纷纷声称某某就葬在本地,有户口为证,或者某某就是我们这儿某村的人,昨天我还和他的一百代孙吃茶下棋来着。古宅于是乎新建矣,旅游于是乎开发矣,人民于是乎有币矣,——而孟子不曾野生道死,弄得大家无法分一杯羹,好不扫兴。在今天的人眼里,卖不到钱的东西,就不是东西,是不是因为这个,人们对孟子失去了许多兴趣?
我以前数次攻击孟子的思想,其实,我对孟子本人,是非常喜欢的。在我心目中,孔子之后的先秦诸子,若论人格高尚、诚实、善良,没有比得上他的。闭上眼睛想孟子,出现的是一个爱激动的老头,心眼儿好到极点,头脑简单,经常被别人气得哆嗦。
说孟子头脑简单,并不是说他肤浅,否则就是无视他的思想中谈心性的那一大部分。我们知道,孟子一直拿他的伦理学当政治学用,他的政治哲学,是要还原到个人的,完全不像是一种社会理论,所以当时售不出去,但论其源本,仁义比起天命来,更接近真正的合法性——同意。孟子的理论是,大家都做好人,好社会自然生矣。那么,为什么大家都有能力做好人呢?因为性善。为什么大家非得要顺这善的本性?做点坏事,不也很舒服吗?如果好人不得好报,为什么还要做好人?这就涉及最深刻的道德动机了,孟子谈心性,就是要把道德的最终动机,建立在我们心里。
我最敬畏孟子的,是他坚定的义务论。孟子,从社会理想,到哲学范畴,和孔子离得并不很近,但道德上的义务论主张,是这二老高度一致的地方。这会引来一个问题,那就是,古代中国尊孔尊了那么多年,儒生主管意识形态那么多年,道德主义盛行了那么多年,而实际的状况是,义务论色彩越来越稀薄,到后来只剩一张皮,真正执行的,是用戒条伪装起来的越来越彻底的功利主义。
明儒刘宗周说:“君子之学,慎独而已矣。”这是孟子之学的要点。慎独意味着道德上的完全独立,不受他人评价的左右,只对自己内心的道德呼唤负责。一方面,中国的道德哲学中,这是最深刻、最个人化的一种;另一方面,也是最不能给社会提供伦理基础的一种。儒学内含的反社会性质,在这里也最明显,最接近道家。这确实是一条内圣之路,但有几个人能实现呢?所以明人一边大讲自省,一边任由社会堕落,因为群己之间,这种理论并未建成一种联系,个人的道德退路,并不是社会的伦理出路。何况,自己做自己的上帝,果真能提供“虽千万人吾往矣”的道德勇气吗?
现在中学课本里,颇从《孟子》中选了几段。有意思的是,那篇选自《告子下》的“鱼我所欲也”,列在初中课本里,而高中课本里,选的是“孟子见梁襄王”之类谈仁政,思想简单的几篇。也许选编者以为义利之辩,太初级了,只适合初中生思考,也许相反,以为高中生经验渐多,而孟子的义利之说,同我们的生活经验格格不入的地方太多,容易造成课堂混乱吧。
但这是一个每人迟早都会问自己的问题,这涉及我们每天的选择。我们无法完全接受孟子的道德方案,那么,我们的道德方案是什么呢?总得有个方案吧?
孔孟并尊,而他们的社会主张,并不一样。他们气质相通,生活的年代不一样,对自己的时代的评价不一样,假如孔子活在孟子的年代,大概也要少讲些礼,多讲些义。孔子哲学,不是为失败的社会准备的,孟子是。我们现在欣欣向荣,大家满心欢喜,一路狂奔,恨不得二十一世纪赶紧过完,三十一世纪马上赶到,这是不是多讲孔子,少讲孟子的另一个原因呢?
要强调的是,仁政云云,是孟子思想中最不成熟的一部分。他的伟大价值,那使他当之无愧地成为孔子思想中涉及个人那一部分的发扬者的,在他对个人感受的强调。他是儒学里的一颗炸弹,可惜磨洗千年,引信已经磨掉了,现在供在圣庙里,苦着一张脸,正有“辱己以正天下”之忧。孟子谈人生是内行,谈民生是外行,而今读《孟子》谈民生,就是买椟还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