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编 江湖的控制术 梁山的“山头”
梁山泊排定座次后,宋江名正言顺地当上了梁山的老大,他便立即为自己和梁山人找出路,打出了“招安”的大旗。让乐和唱《满江红》,唱到:“望天王降诏,早招安”时,引起了一些人的不满。
武松叫道:“今日也要招安,明日也要招安去,冷了弟兄们的心!”
李逵也大叫:“招安,招安,招甚鸟安!”
鲁智深说道:“只今满朝文武,多是奸邪,蒙蔽圣聪,就比俺的直裰染做皂了,洗刷怎得干净?招安不济事,便拜辞了,明日一个个各去寻趁罢。”
三位刚烈的汉子同样反对招安,可是宋江对他们仨的言语完全不一样。对李逵是“大喝道”:“这黑厮怎敢如此无理!左右与我推去,斩讫报来。”而对武松与鲁达却是这样说的:“兄弟,你也是个晓事的人,我主张招安,要改邪归正,为国家臣子,如何便来冷了众人的心?”“众兄弟听说:今皇上至圣至明,只被奸臣闭塞,暂时昏昧,有日云开见日,知我等替天行道,不扰良民,赦罪招安,同心报国,清史留名,有何不美!因此只愿早早招安,别无他意。”
从对李逵的呵斥和对武松、鲁达等人的安抚解释就可看出水浒的“山头”,对同样火一样性子的李、武、鲁,宋江的表现亲疏有别。李逵是家奴,是宋江在江州脱险带出来的亲信,反对自己招安大计,宋自然很伤心,而且对家奴大声呵斥不以为过,还能起到敲山震虎的作用,给心中还反对招安的人其他看看。当然宋江知道别的弟兄会替李逵求情,他也会就坡下驴,你以为他真的会杀自己最管用、最忠诚的打手么?而对武松、鲁达这两个二龙山来的头领,他只能安抚,因为二龙山人马和梁山人马近似一种联盟关系。一家小公司和大公司合并成一个新公司而已,大公司不可能完全控制小公司的高层人士。
梁山人马的基本构架是“一大”加“四小”。“一大”是原来的梁山人马,四小指的是青州的二龙山、桃花山、白虎山和华阴的少华山,这好比是一个大集团公司的核心层企业和松散型子公司的关系。后来为了营救孔明,“三山聚义打青州,众虎同心归水泊。”众山归水泊是实,然而“同心”却未必。众山会师同归梁山,是为了生存,免得被政府军各个击破。他们和梁山有共同的利益——即活下去,但同样有一些分歧。作为核心层企业的老总,宋江有更长远的政治追求,显然不是李忠、周通那样仅仅为了过着有银子有美女的日子。而且招安之后,宋江、吴用等作为主要人员也许能进入皇帝的视野,而他们作为一般的跟随者,命运如何更未可知。尤其是武松、鲁达这些和原来体制有着难以调和的矛盾的一帮人。
归附梁山的四山中,二龙山的实力最大,他们的头领是鲁智深、杨志、武松、曹正、施恩、张青、孙二娘。鲁、杨、武三人名望很高,更兼武艺出众,是真正的重量级选手,不亚于原来梁山的任何一员战将。因此在梁山排座次后,这股势力在四个地方根据地中占据了最重要的位置。鲁、武、杨都进了三十六天罡,级别较高。且在职务分工中,分充了先锋使和步军头领。其次就是少华山,头领中的史进、朱武、陈达、杨春中,史进进了三十六天罡,朱武成为七十二地煞之首。桃花山势力最弱,李忠、周通不但武艺平平,而且一人吝啬,一人好色,被江湖人瞧不起,只能排名靠后,在梁山上基本失去了话语权。白虎山从一开始就可算成梁山的支系,头领孔明、孔亮是宋江的徒弟。宋江除了权谋过人外,在拳脚、棍棒方面的造诣实在有限,他指导出来的徒弟能高明到哪里去?这股人马的势力可以忽略不计。
鲁智深、武松、杨志对梁山一直保持某种自觉的疏远。杨志因为晁盖、吴用等人劫了生辰纲而受到连累,不得不逃亡,因此他对梁山诸人,如朱仝对李逵一样,有某种难以释怀的心结。而且相对梁山前期以地方恶霸、流浪汉等底层人物为骨干相比,鲁、武、杨三人具有相似的经历、共同的语言,鲁为提辖,杨为制使,武为打虎英雄兼都头,其名望不在一个小县押司宋江之下。他们不像阮氏兄弟、刘唐一样,能主动爽快地做强盗,而是不得已上山逃避。归顺梁山,是因为慕容知府和呼延灼即将大举征剿三山,凭他们的力量难以抵挡官军。如果他们早想去梁山,何必推迟到此时?柴进庄上,宋江对武松极力拉拢,鲁智深相交最厚的兄弟林冲早就上了梁山。
当杨志提出请宋公明前来帮忙时,鲁智深的一席话饶有意味:“正是如此,我只见今日也有人说宋三郎好,明日也有人说宋三郎好,可惜洒家不曾相会。众人说他的名字,聒得洒家耳朵也聋了,想必其人是个真男子,以致天下闻名。”在盛赞之下,包含的是一种怀疑。世人皆曰善未必是真善,鲁智深故说“想必”是个真男子。到了梁山后,鲁达、武松确也一直坚持相对独立的行事风格,尽量避免和宋江的人马过多的混在一起。
而在梁山原来的人马中,也是派系林立。林冲这位既有武艺,又有智慧而且善于决断的独立人士不属于任何一个人,在感情上他更亲近晁盖的人马。柴进从情感上亲近宋江,但他的出身决定不可能像李、戴那样成为宋江的奴才。和晁盖一同起事的人中间,吴用这位智多星审时度势,和宋江结成了利益联盟,阮氏三兄弟、刘唐是晁盖旧部,晁死后不得已归于宋江,但未必对宋江忠心耿耿。最后归附的一股势力卢俊义、燕青、蔡福、蔡庆和宋江基本上处于平行的结盟关系,不存在彼此的控制。即使是江州劫法场后、白龙庙小聚义的那些人马,也非全部是宋江的人马。在揭阳岭碰到的李俊、李立、童威、童猛四个地方恶霸也是依宋江之名望壮大自己,对宋江的招安选择,一直心存怀疑。宋江真正可以依仗的,除李逵、戴宗外,重量级的选手就是花荣、张顺、张横、雷横、朱仝。他在刺配途中收容的燕顺、郑天寿、王英、吕方、郭盛、薛永等人,才具平平,不但没法和二龙山的人马比,连与少华山的相比,都逊一筹。
当众山人马上了梁山后,表面上兵强马壮,但彼此的关系更加复杂,山头更多。从宋江三打祝家庄后,他一直留心罗致朝廷的武官。在“文革”全民评水浒时,这番行为被斥为“做投降的准备”。——撇开“文革”时期的意识形态因素,这种评价是很到位的。如果不改变梁山的队伍构成,不但“招安大计”无人附和,就是那些不同出身,分属不同山头的各位好汉,都难以摆平。排完座次后,梁山表面上处于最兴盛的时期,这也是宋江和朝廷讨价还价最好的时机,如果再拖下去,各个山头的人矛盾显现出来,宋江仅仅凭自己的权谋、凭戴宗、李逵、花荣等人,是难以控制住局势的,到了那时宋江能否说了算,都很难预测。因为不但二龙山的鲁达和少华山的史进以及桃花山,更是亲近,原梁山的林冲有可能偏向二龙山,除了他和鲁达是真正的兄弟外,他的徒弟曹正也是从二龙山起家的。因此招安这件事,人多做不得,人少也做不得。太早做不得,太晚也做不得。
招安后宋江等人奉诏征辽、征田虎、王庆、方腊,不仅仅是朝廷利用外寇和反贼削弱梁山的力量,也可看成宋江在征战中削弱非嫡系人马。一百零八将中,第一个阵亡的是梁山的“超级元老”宋万,属王伦时期的重要人物,这决非闲笔。征方腊后,三分之二的人马阵亡,跟随宋江回东京的十二名主将(属三十六天罡)中无一人是二龙山、少华山、桃花山人马。这十二人中,阮小七属于早期晁盖的下属,卢俊义、吴用和宋江是同盟关系,其他的关胜、呼延灼、花荣、柴进、李应、朱仝、戴宗、李逵都是宋江真正的嫡系。宋江的嫡系阵亡比例最低,难道是偶然的吗?
其实在征方腊的过程中,各山头的矛盾已逐渐显露。李俊等人太湖小结义,早选好了退路,最后出海南下,去了泰国。杨志、林冲、鲁达在浙江病死或圆寂后,武松执意要在六和寺出家,一是表明和朝廷、和宋江决裂,二是表明在当地守住与鲁、杨、林的情分,守住二龙山兄弟同生死的誓言。而燕青在征辽途中的双林镇,就设计好后路。与晁盖、吴用同出江湖的公孙胜,一直就对宋江若即若离,几次要远离梁山的山头之争,征方腊后回家修行。
真正死心塌地跟宋江回来的就是花荣、李逵、戴宗等人。等宋江、卢俊义、戴宗、李逵死后,吴用和花荣在宋江、李逵坟前自缢身亡,与其说他俩在大树倒后害怕朝廷清算,不如说是后悔。吴用和花荣在宋江的事业中,出力很大,吴用为此还背弃了晁天王,将宋江看作能依托成事的主公,最后兄弟们死的死,逃的逃。恐怕吴用都没有勇气隐居江湖,和还苟活的梁山人交往,只有一死了之。
一部水浒,直到结束依然可以看出梁山原先种种的“山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