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编 江湖的控制术 从卢俊义擒史文恭说“二把手”生存之道

在古代中国,一个大家庭中最难做的是“二房”,她既要小心谨慎地面对大婆的淫威,又要提防众小妾的嫉妒与中伤;而在官场,最难做的是“二把手”,原因和“二房”一样。

《水浒》中有两个做得非常成功的“二把手”,前期是辅佐晁盖的宋江,后期是辅佐宋江的卢俊义。

宋江在江州被梁山众人刀下救出后,带着自己收罗的新人马上了梁山。此时,晁盖为报宋江担着血海干系来报信的恩,提出让第一把交椅给宋江,但宋江眼界、智谋都远远高于晁盖。此时第一把交椅已非晁盖的私人钱物,可以私相授受,而是领导梁山群雄的职务,原非两人之间的事情。即使宋江当时真有心取而代之,也不能贸然接受,对宋江而言,当时的第一把交椅是个火山口,他不会傻得寸功未立,仅仅因为自己对晁盖的恩就坦然做老大,那他还想不想在江湖上混了?此番晁盖也许是真心相让,宋江却未必是真心拒绝。

宋江想做老大,只是时机未到,上山之后他表面上行事低调,在晁盖面前十分谦恭,却私下里不断扩大自己的嫡系人马,分化智取生辰纲集团”和减少其影响,将晁盖架空。自己却大半时间带领人马出去功城掠地,一则为了积累资本,二者扩大自己在一线将士中的威望,三则尽量避免和晁盖的近距离。——这是“二把手”的避祸之术。晁天王一乡间不读经史的匹夫,面对宋江这番太极拳,束手无策,最后逞勇出战,死在史文恭箭下。

宋公明上山之初,晁天王可以出自报恩情结相让,可后来,老大、老二共事这些日子来,权争的潜流涌动,晁对宋江的态度从感恩到怨甚至是恨了。——这是权力场中的必然轨迹,老大草创之初,和辅佐他的老二大多有一段蜜月期,公司规模扩大了,红利多了,一对恩爱夫妻大多会反目成仇。这就是所谓能共患难不能同富贵。照理说,晁盖殁后,老二宋江应当自然接替。可晁天王显然不甘心宋江顺利做老大,他留下了给梁山权力交替带来无限不确定因素的遗训。他对宋江说:“贤弟莫怪我说:若那个捉得射死我的,便教他做梁山泊主。”这段话简直给宋江、给梁山出了天大的难题。因为宋江武艺平平,像刘唐、李逵、三阮都有可能生擒史文恭,宋江无此可能。这样为梁山泊带来了太不可预测的隐患,如果黑李逵捉了宋江,难道让这个只欢喜杀人的铁牛哥沐猴而冠么?他连程咬金都不如,程咬金阴差阳错做了一段时间瓦岗寨的寨主,觉得自己不是做老大的料,便知趣地让贤了。

可在江湖上,老大的遗训是有着“宪法性”权威的,违背老大遗训将会引起江湖人的公愤。对宋江而言要做老大必定要违背晁盖的遗训,但这种违背遗训必须做得巧妙,做得水到渠成,才能使自己当老大具备合法性。这也是他为天王发丧后,不立即攻打曾头市为晁盖报仇的原因。如果梁山泊人凭着为晁天王报仇的愤恨,一鼓作气攻陷曾头市,活捉了史文恭。天王的遗训言犹在耳,你能不照着既定方针办么?他必须找一个在梁山没有根基的人来完成报仇大业,此人不好意思也没有胆量坐第一把交椅。

卢俊义此时纳入宋老大的视野,他千方百计要让卢俊义上山,一为卢家的银子,二为让名满天下的大员外来提升领导层的综合素质;还有一个不能排除的原因是,要借新人的手,来为晁天王报仇,从而不威胁自己的地位。

卢俊义一上梁山,宋江就把为晁天王报仇之事提上日程。策反了郁保四,让他引诱史文恭深夜来劫寨,而自己大队人马又去劫曾头市。你看他尽将主力派去攻打曾头市,如杨志、史进、鲁智深、武松、朱仝、雷横、李逵等人,单单让卢俊义、燕青主仆埋伏在西门,最后活捉了史文恭。——唯有燕青帮助卢俊义,方才不能抢主人的功劳。这是宋江和吴用专门安排让卢俊义立此大功的。

此时,宋江方才提起晁天王的遗训,让卢俊义做老大。卢俊义何等聪明,就如宋江刚上梁山一样,自己再也不可能回大名府了,走投无路只有上梁山。此时就他和燕青两人,面对的是宋江培植已久的心腹,他哪敢不要命,坐上这个发烫的第一把交椅。

在两人互相推辞时,你看众人的表现。吴用说:“兄长为尊,卢员外为次,皆人所伏。兄长若如是再三推让,恐冷了众人之心。”这位智多星还用目视人,暗示各位英雄尽快表态。

表态学真是博大精深,梁山这般做强盗的依然学得很好。

李逵当然用不着吴用暗示,他的心中只有公明哥哥,于是大叫:“我在江州舍身拼命跟将你来,众人都饶让你一步,我自天不怕!你只管让来让去假甚鸟?我便杀将起来,各自散伙。”

武松、刘唐、鲁智深则在吴用的暗示下急忙表态。武松说:“哥哥手下许多军官,都是受过朝廷诰命的,他只是让哥哥,如何肯从别人?”刘唐说:“我们起初七个上山,那时便有让哥哥为尊之意。今日却让别人?”晁盖已死,刘唐得赶快表态,当初上梁山时他是否和晁盖一样,真想让宋江做老大,只有天知道。鲁智深说:“若还兄长要这许多礼数,洒家们各自撒开。”

这几个人挑得很有意思。吴用是军师,代表着核心层;李逵代表着宋江的人马;刘唐代表着晁盖的旧部;武松、鲁智深代表着二龙山、少华山、桃花山这些后来合并的旁系人马。这四方面的人物代表着充分的“民意。”

戏做到这一步,宋公明当然要把戏唱足,为了表示自己对晁天王遗训的充分尊重,光有“民意”还不行,还需有“天意”。他说:“我别有个道理,看天意是如何,方才可定。”用抓阄的方式,决定宋江领军打东平府,卢俊义领军打东昌府,谁先赢了就做梁山泊之主。

此时,卢俊义先生面临的是一场必须打输的战争。一切为了打赢固然不容易,但要打输而且输得像模像样没有破绽更不容易。就像和上司下棋一样,要输给上司但不能显出来是故意想让,那样领导觉得也没意思,必须摆出一副尽力搏杀的架势,最后输了一、两目。

先看两支人马的组成情况。宋江带领的是:林冲、花荣、刘唐、史进、徐宁以及三阮等人,全是一心一意为其杀敌立功的人马;卢俊义带领的是吴用、公孙胜、关胜、呼延灼、朱仝、雷横、索超、杨志等人。一线冲锋陷阵的多识原来朝廷的武官,武松已经挑明了:“他只是让哥哥,如何肯从别人?”这些一心想让宋江做老大的武将怎能傻乎乎三下五除二打下东昌府,而派来智多星吴用纯粹是为了防止另一种意外:要是一不留心连卢俊义自己都没把把握好,鬼使神差地先下东昌府,那就把戏演砸了。

卢俊义的自觉加上吴用的监督,再加上众将领的心思,这场必输的战争上了“三保险”。

宋江攻打东平府也非一帆风顺,史进自告奋勇去东平府老相识李睡兰家做细作,没有了“智多星”,宋三郎连仗都不会打,还得写信给吴用咨询。吴用得知史进进了东平府后,料想婊子无情,大事不妙,要是宋江哥哥输了此阵咋办?立即告别了卢俊义,去宋江哪里帮忙。此时他也顾不得这唱戏演得是否逼真了,是否要考虑所谓的“程序公正”了,立即从这支队伍跑到对方队伍中参赛,此时结果最重要。

宋江打下东平府后,得知卢俊义败在“没羽箭”张清手下,还对众人叹道:“卢俊义直如此无缘!特地教吴学究、公孙胜都去帮他,只想要他见阵成功,坐这第一把交椅,谁想又逢对手!既然如此,我等众兄弟引兵都去救应。”此时没准他心里在说:卢俊义小子很知趣呀,看来让你当“二把手”俺还放心。不过到这个份上,宋三郎的戏演过了。

一场早知道结果的有戏还要如此认认真真玩下去,有意义吗?当然有。否则宋江做老大的“民意”与“天意”如何体现?不如此,晁盖遗训哪座高高的大山如何绕过去?就如后来一些选举一样,谁当选事先早就安排好了,但大伙还得一本正经地投票,以示民主和公正。

当好“二把手”是很难的,太能干不行,功高盖主会有被整肃的危险;太窝囊了也不行,下面的人瞧不起。

林冲是个明白人,在杀了王伦后,晁盖等人让他做老大,他推辞一则表白自己杀王伦非为私人利益而为山寨大计,二是面对兵强马壮的新集团,知道这个头把交椅他是坐不稳的。在晁盖临死前留下遗训后,他立主宋江暂时代理老大职务,也有撇清自己的意思在里面。因为在梁山群雄中,他的资历最老,同时也最有可能活捉史文恭,他接替晁盖最具可能。最后攻打曾头市为天王报仇时,独独没有派林冲出战,何也?原因不言自明。

可是林冲为什么第二把交椅他都不坐呢?

如果第一把交椅能安稳地坐上那就坐,坐不上第一把就不要去坐第二把,宁愿当老三、老四、老五,自己锋芒已露,务必在与老大中间有一堵防火墙。所以林冲让吴用坐了第二把。吴用属于参谋型的智囊人物,他在任何时候不可能做老大,因为他对老大没有威胁。后来晁盖时期有了宋江作老二,宋江时期有了卢俊义做老二。因为真正的“二把手”是副帅,是能代替老大的。

李斯相国做得太好,他必死无疑,想回上蔡做田舍翁而不可得。黄兴在同盟会成立时,由于两湖的会员多,大家推举他做老大,可他认为德才不如孙文,让给了孙文。可他偏偏又要做老二。最终这个能让出老大位置的“二把手”和孙文的矛盾都不能避免。

秦始皇以后君权和相权上千年都扯不清,一会是暴君害宰相,一会是权相戏庸君。到了明洪武帝,杀完了几个宰相后,干脆永远废相,这个朝廷没有“第二把交椅”了。即使有些大学士或宦官有“二把手”的实际权力,但没有“二把手”的名份,想有非分之想就难多了!

如何做好“二把手”?要么像《笑傲江湖》中的东方不败那样,小心谨慎地伺候任我行,对他大树特树,趁其不备,将其囚禁在西湖底下。任我行毕竟是一介武夫,换一个明主的话,早就会警惕东方不败的野心,根本不会给他机会。东方不败万不该有那一点点妇人之仁,没有杀掉任我行,最后让其翻牌。要么学李登辉,在小蒋面前装孙子,等小蒋寿终正寝后,才露庐山真面目。可这种“忍”的功夫必须是一流的。要么就干脆学赵秉钧,袁大头和哪个国务总理都尿不到一壶,因为老袁不允许国务总理有任何自己的见解,而赵秉钧当了“二把手”后,根本不把自己当成国务总理,而自觉做袁家的一位奴才。这样老袁是满意了,可玩不好却做了替罪羊。

“二把手”的生存之道,真是门大学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