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编 末路时的决断 李逵悟空的顽童性格

李逵和悟空是两个具有顽童性格的男人。尽管李逵招安后被授予镇江润州都统制的官职,悟空修炼成斗战胜佛,但他们对官职的态度更多是近乎于儿童玩家家的态度,满足自己一种心理上的征服欲大于对官职所带来的政治权力和经济权益的期望。

《西游》中曾写道悟空去拜师时,说自己“一生无性”,这种“无性”应是源于佛教学说。佛教认为修行到佛的境界,则无男无女。而在混沌未开时,也应当是无男无女。正如美猴王自己说的那样:“我无性。人若骂我,我也不恼;若打我,我也不嗔,只是陪个礼儿就罢了。”这正是佛家的无嗔无痴无贪也无性,是婴儿还未有性别意识。如果说大闹天宫时期的悟空,还是无性就有点问题了,那时的他动辄怒火冲天,奋起千钧大棒,早就非“不恼”、“不嗔”了,也非“无性”了,他已经长成一个顽劣的男童。等他修成佛的果位后,又成了“无性”。

《水浒》中《燕青智扑擎天柱 李逵寿张乔坐衙》看似闲笔,实则写出了李逵的一种“顽童”性格,也许有人说,政治场就是一种秀场,做官更多的是作秀。但大多数官员作秀的目的是有着很现实的政治经济诉求的,而李逵跑到寿张县衙,更多是为了好玩。

李逵进了县衙的堂屋,吓跑了县令。他自己“扭开锁,取出幞头,插上展角,将来戴了,把绿袍公服穿上,把角带系了,再寻皂靴,换了麻鞋,拿着槐筒,走出厅前,大叫道:‘吏典人等都来参见!’”这位只爱喝酒吃肉杀人的铁牛哥这次倒是态度温和,没有给各位吏员动蛮,而是让他们当了一回群众演员,自己狠狠的过了一把当官的瘾。让两人乔装因斗殴前来告状,在这场游戏逼真的外表下,李逵的“判决”显露出游戏的本色,他根本不管判断寻常民事纠纷的起码常识,而是用自己的强盗逻辑来断案,“这个打了人的是好汉,先放了他去。这个不长进的,怎地吃人打了,与我枷号在衙门前示众。”而且他穿着官服,一直跑到了忠义堂前,引起兄弟们的哄堂大笑。

美猴王跑到天庭要官也更像一场胡闹。他对天庭官职的好坏大小根本没什么了解,作为一个从最基层混出来的人,突然有点本事,觉得有个官职才是对自己地位的认可。——这个官职究竟能做些什么能控制多少公共资源倒不是很重要的。他先被骗了作了“弼马温”,这个官职有没有油水,能否管多少实质的事务,他一无所知,只图一个名声。开始他毫不嫌弃,好似一个民间精英刚被重用时,兢兢业业将马喂得膘肥体壮,可当他知道“弼马温”只是一个未入流小官,便大怒道:“这般藐视老孙!老孙在那花果山,称王称祖,怎么哄我来替他养马?养马者,乃后生小辈,下贱之役,岂是待我的?不做他!不做他!我将去也!”美猴王的愤怒并非因为他养马这件“贱业”,如果这样他开始就不会把马养得那样好,他所气愤的是“藐视”他,没有满足他做大官的“虚荣”。所以自己敢称“齐天大圣”,就像乡下一个小饭馆挂着“环球大酒店”的招牌一样,自我满足一下。故而天庭为了安抚他,就坡下驴,再骗他一把,干脆封他一个不管事的“齐天大圣”,像妈妈一样,哄自己的小孩说他画的画世上最好看,唱的歌世上最好听。满足其游戏的心理,让他别哭别嚷。

李逵作为赤诚、直率之人却有一些可爱的“狡猾”,他这种“狡猾”正像一个和大人玩心眼的顽童。如宋江这种真正爱用权谋的人,小事上显得异常大度豪爽,而李逵这样的顽童,大事上坦坦荡荡,小事上常常施点可爱的小手腕。江州初见宋江,为了赌博撒谎说自己有一锭十两的整银想换成零钱,宋江将十两银子送他,他毫不推辞大方地拿走,可从此成为任宋江驱使的得力干将。和戴宗一起请公孙胜时,戴宗告诫他必须素食,他偷偷地跑到外面吃牛肉喝酒,还以为瞒过了戴宗。被罗真人用法术弄到官府大狱中,自称是罗真人的徒弟,骗来监狱的牢子用酒肉孝敬。脱离牢狱后,饱受痛殴的他不但不气恼,反而和戴宗吹嘘自己骗牢子酒肉的“丰功伟绩”,大有小儿得饼之乐。

李逵、悟空一味地喜欢打打杀杀,好像缺少男人一些正常的欲望,我觉得是因为他们的本领是成人的甚至超过成人,而他们的心理却是顽童的。如此我们才能理解他们的种种行为。

李逵和戴宗一起去请公孙胜出山,公孙的师父罗真人不愿徒弟在去做强盗,不答应戴、李的请求。李逵想到的就是杀死这个道人,绝了公孙胜的退路,就如摔死小衙内逼迫朱仝上山一样。晚上他偷进真人练功的房间,一斧头砍下去,“李逵看时,流出白血来。”——铁牛砍道的是真人的一个葫芦。铁牛自以为得计,笑道:“眼见这贼道是童男子身,颐养得元阳真气不曾走泄,正没半点的红。”金圣叹在评点此语时说:“因此文,忽然想起李大哥亦是童子身,不尔,教他何处破身尔。”悟空和李逵一样,似乎没有半点男人的正常欲望,对女色没有兴趣,两人不是太监,何故?唯一的解释是二人还不具备正常的男人性心理。一个男孩,在度过6岁前的混沌时期后,有一段是懂非懂的岁月,这段岁月大概是7岁至12岁情窦初开之前,男孩们往往将与异性的亲近看成耻辱,小伙伴们常联合“打击”那些和女同学关系不错的男孩。就是对动物的交合,这个时期的顽童也爱捣蛋、阻挠。如看到狗、牛交合在一起,顽童们非得将它们拆散,才觉得痛快。

有人说过悟空又同性恋倾向,不然为何对女妖、女王们诱惑师父那样痛恨?其实考虑到悟空的顽童性格,就可以解释了。顽童们不能理解大人正常的男女性感需要,而对自己心理上依靠的父、兄所表露出对女性的关心爱护,有种天然的嫉妒。当唐僧表示出对美女妖怪的同情时,猴子便奚落师父凡心动了,不如早早分家得了。用师父最忌讳的一点“和尚动凡心”来嘲笑唐僧,就是担心唐僧真的“动了凡心”。李逵对宋江的态度和悟空对唐僧一样。梁山人俘虏了扈三娘,送到宋太公住处,让仆人好生照料。铁牛和其他人都以为宋大哥要自己享受,那些心理成熟的强盗很是理解大哥的这点正常需要,可李逵却愤愤不平。当三打祝家庄,李逵将扈家一们老幼,全部杀光后,被宋江责备。李逵说宋江:“你又不曾和他妹子成亲,便又思量阿舅、丈人。”当一伙强盗冒名顶替宋江,将刘太公的女儿抢做压寨夫人,李逵立刻信以为真。他的理由是:“我见他在东京时,兀自恋着唱的李师师不肯放,不是他是谁?”而且直接呵斥宋江:“哥哥,你说甚么鸟闲话!山寨里都是你手下的人,护你的多,那里不藏过了!我当初敬你是个不贪色欲的好汉,你原是酒色之徒:杀了阎婆惜便是小样,去东京养李师师便是大样。”自己不喜欢女色,也痛恨别人尤其是自己信赖的人喜欢女色,完全是个蛮横不讲理的小男孩。

但悟空和李逵生理上已经是个健壮的男人,那么二人那样多的荷尔蒙如何发泄?他们唯一的办法就是杀人。杀人杀得越多,杀人的场面越血淋淋,他们越有快感。用杀人欲代替性欲。大多儿童都有种破坏欲,将小动物弄死,将花呀、草呀掐断,便觉得很快乐。他们在成长中,由于接受成人世界的教育,也由于有更多人世间诱惑,他们心中的兽性便一点点收敛,变成了循规蹈矩的成年人。因此大人对不服管教、四处惹祸的愣头青,采取的办法往往是:给他娶房媳妇,套上笼头。——在情感的慰籍下,将金刚化成绕指柔,在温柔乡里消融那些个造反精神。李逵、悟空以及那吒,刚出江湖都是一片天真烂漫,杀人对他们而言,是最高享受。那吒闹海,将龙宫太子抽筋剥皮,悟空看到自己金箍棒下面死伤的妖怪,哈哈大笑。李逵更不用说了,每每听说要去杀人,便异常兴奋,“我两把板斧许久不曾发市,在角落里听了,很是高兴。”将扈家上下杀绝后,被宋江训斥,他回答说:“谁鸟耐烦,见者活的便砍了!”宋江因此让他功过两抵,他毫不在已,笑道:“虽然没了功劳,也吃我杀得快活。”快活才是他杀人的真正动力。在狄太公家,捉住了正在房里幽会的狄小姐和其恋人王小二,把两人的头砍下来,“再提婆娘尸首和汉子身尸相并,李逵道:‘吃得饱,正没消食处。’就解下半截衣裳,拿起双斧,看着两个死尸,一上一下,恰似发擂的乱剁了一阵。”我想,李逵在杀人中绝对高潮迭起,其快感不亚于性快感。

解析了李逵、悟空乃至那吒这种顽童性格,我们也许可将他们杀人放火的行为和未成年人犯罪联系在一起。未成人犯罪之所以和成年人犯罪有着不同的特点,原因是他们的心理决定他们的犯罪动机在成年人看来,往往不可理解。成年人犯罪往往出于正常人的一些欲望。如金钱、美色、复仇等等,且大多成年人犯罪前会对犯罪收益和犯罪风险做一番考虑,而未成年人有时不知道犯罪行为的危害性,也不知犯罪的后果。为了一点点小事甚至好玩就犯罪。李逵每次杀人,脑中根本没有“风险”二字。年轻时在山东老乡打死了人逃了出来。自跟了宋公明后,每次杀人时必定光着膀子,奋勇向前。——他的这种杀人行为已不是为了具体的世俗利益,而是一种行为艺术。

由于李逵、悟空处在是懂非懂的顽童年龄,他们对政治理解也往往是一知半解,甚至天真得滑稽,但这种天真中却往往包含最简单的常识。悟空将天庭的游戏规则看得和他的花果山一样简单直接,根本不在乎天庭复杂的人事关系和种种派系。而李逵对宋江的权谋不能理解,常常实话实说,戳到宋大哥的痛处。当卢俊义生擒了史文恭后,宋江假装依照晁盖的遗言,将头把交椅让出。两人在推辞时,李逵大叫:“哥哥偏不直性!前日肯坐,坐了今日,又让别人。这把鸟交椅便真个是金子做的?只管让来让去!不要讨我杀将来。”“若是哥哥做个皇帝,卢员外做个丞相,我们今日都住在金殿里,也值得这般鸟乱。无过只是水泊子里做个强盗,不如仍旧了吧。”真是童言无忌,羞杀宋江等人。

对这种人的控制就像对小男孩一样,玩具和皮鞭同时预备。如来和观音用五指山、紧箍咒和取经成名的诱惑控制了孙猴子;宋江用小惠和所谓的兄弟义气笼络住李逵,再通过戴宗让他吃吃苦头,心生忌惮,为宋江效劳,最后一杯毒酒打发这个顽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