扇话

中国早年在农业社会里,每年到了盛暑时期,甭说冷气机,就连电风扇、抽风机一类驱暑散热的工具,也是梦想不到的。所以到了溽暑逼人的夏天,无论是文人雅士、贩夫走卒手中都少不了一柄扇儿,虽然团扇、折扇形状各异,芭蕉、雕翎品质不同,可是其为驱虫招风的作用则一。

中国文字向来是蕴藉俨雅为世所艳称的,当年北平的书画名家,每年春末夏初,总要在中山公园举行一次扇面书画展,全部都是扇面,每年都有不少创意之作出现。一张扇面一两元钱,最贵也没有超过八块钱的。中国画会会长周肇祥(养庵)给这个画展题名“扬仁雅集”,既峭健简古,又贴切清新。现在回想起来,让人觉着中国文字实在太奥颐深秘了。

台湾在光复之初,有人把内地产品华生牌的电风扇带来,拂暑生凉,算是最时髦的炎夏恩物了。可是过不了几年,大同公司新产品大同电扇问世,物美价廉、经久耐用不说,最令人满意的是转动无声,行销不久,就变成家户必备的拂暑工具。

近十年来台湾工业起飞,经济快速繁荣,电扇渐渐归于淘汰,由冷气机起而代之。照目前情形来看,各大都市固然都装设冷气机,就连偏僻乡镇,只要电源无缺,也都装上冷气。自从产油国家以石油为武器,油价一涨再涨,大家为了节约能源,于是又想起当年奉扬仁风的扇子来了。

依据古老传说,扇子原名叫“篷”,是轩辕黄帝大破蚩尤之后,创六书、演阵法、定六律、作内经、制宫室器用衣物时候发明的。有人说周武王始作篷,亦作要,以蔽丧衬,以饰舆车。篷从竹,妥从羽,推想是用竹片羽毛编织而成的扇子,在车前舆后障翳风尘的仪仗而已。唐宋以降,帝后乘舆仪卫所用长柄“掌扇”,实际是“障扇”,因为音同,一直以讹传讹,障扇就变成了掌扇了。

扇子的历史悠久,从古迄今,种类繁夥,取材各异。大致可分为:

羽扇:晟早的扇子是用鸟类羽毛编缀而成的,诸葛武侯羽扇纶巾,运筹帷幄,这位先贤的鹅毛扇子除了逭暑驱蚊,似乎决胜千里,那把羽扇还有其他的妙用呢!湖南是出产羽扇最有名的省份,他们以鹰雁鹳鹤几种鸟类的羽毛熏染攒缬而成的羽扇,美观耐用兼而有之。所以早年宦游湘省外官进京,送人湖南羽扇是最受人欢迎。晚清时期,芝麻雕扇很流行了一阵子。雕又叫鹫,种类极多,好处是羽管健韧,毫坚茸密,以东北长白山雪雕制出来的雕扇最为名贵。民国初年象牙柄的雕扇在北京古玩铺里还偶有发现,彼时也要二三十块银圆才能买得到手。其所以如此名贵,据说屋里胆瓶里插上一把真正雪雕或紫雕羽扇,蚊蠓蝎蝇都自动飞腾远避!还有一说是患严重感冒的人,雕扇轻挥,不必避风,也不虞再患感冒。

雁翎扇顾名思义是用大雁翎毛组缀的扇子。清代在长城各口,除了戍卒之外,各设总兵一员驻守,唯独雁门关除了总兵之外,还多了一位额外守备。大雁是一种候鸟,每年交冬,所有大雁都要经由雁门关南去衡阳回雁峰过冬。听说大雁飞经雁门关,大约是风向气流关系,没有一只是从关上飞越的,一到雁门都是井然有序鱼贯从城门洞里飞过,每只大雁总要脱落雁翎一根。大雁来去胥有定时,当地人可以测知,叫作雁讯。等大雁过完,那位守备大人要负责点清落翎数目,还要具折赍呈兵部验收,留备制造箭羽之需。另选部分精品送内务府验收,制造长柄宫扇仪扇,发交銮舆卫使用。至于内务府制来供应内廷用的雁翎扇,有少数流落到民间,物稀为贵,再加上有人故意渲染,说是感冒虚弱的人,受不了硬风,用雁翎扇引来的是和风。一柄雁翎扇虽然比不上一把雕扇的价钱,可比一般鹅毛扇的价钱要高若干倍呢!

团扇:扇面是圜的。另有扇柄,犀角、广漆、象牙、檀根无所不备,扇面则用绸绢纱绫,篷蒲、芦茎绷裱编缀。江淹有“纨扇如团月,出自机中素”诗句,因为团扇大半是丝绢制品,所以叫做纨扇,其形团园似月,又称“合欢”。

早年待嫁少女,都在女红上下工夫,闺中斗巧,扇面上的山水仕女翎毛花卉,或绘或绣,真是星编珠聚,绚练复绝,神针妙手叹为观止。至于扇框扇柄,更是珠切象磋,玉琢金镂,令人为之目迷。这类团扇大多出自兰闺雅玩,至于仕宦商贾,因为携带不便,除非隐居燕息文人雅士,偶或用来引风障日而已。

笔者早年在北平琉璃厂德珍斋古玩铺看见过一柄乌黑锃亮广漆大团扇,中分不规律什锦格,每格一景,画的是西湖十景,署名林纾,是畏庐先生早年给贝子奕谟画的。林琴南晚年虽然也偶或作画,多系文人遣兴,简淡萧疏,想不到畏老在画艺方面,有如此深厚功力。当时系跟江西李盛铎(大斋)太年伯同去,他爱不释手,在世交前辈之前,我只好割爱。想起十景中雷峰夕照、南屏晚钟两景,布局用墨悠然意远,到现在还常在脑际萦回。

有一次应汤佩煌兄之约在他石板房府上吃螃蟹,饭后,在他老太爷铸新先生书房,看见过一把极为别致的团扇。扇柄是镂纹棕竹,并不稀奇,妙在扇面全部用朱黄色细篾片编成什锦花纹,中间竖立一座褐色木质雕镂危崖,崖顶有一只昂首翘足兀立的瑞鹆,鹤顶嵌有一块珊瑚雕刻的鹤顶红,中间镶有小米粒大小银珠五粒。铸老说是在武汉商铺督办任内,一位云南苗族酋长从祖传祭神用的黎香木截下来送给他的。这种木木龄已有千年,不朽不腐,能辟瘴毒。那五颗小银粒,更是苗疆巫师行法用的至宝,如果经过修持锻炼,可役鬼魔。别小看那几粒银珠,虽然没有传过大法,可是三尺之内,蚊虫蝇蚁绝不来侵的。汤住心居士是修持密宗正法的,对于驱魔役鬼,自有他一套看法,那扇上银珠,既然能够驱蚊逐蚁,所以他把那柄团扇就放在佛前供养了。可惜笔者去汤府吃螃蟹的季节,已届深秋,北地寒早,蝇蚁潜踪,扇上银珠是否真能驱蚊逐蚁,已无法试验,未免令人失望。

折扇:古称聚头扇又叫折扇,据说从南北朝时期就从高丽流人中国了。照宋人笔记记载,折扇以蒸竹象牙为骨,敷以绫绢,饰以金玉。元代高丽贡品中,就有折叠扇在内,所以说折扇出自高丽。扇子以苏州、杭州做的最为精细工巧,文具庄南纸店,都以苏杭雅扇来号召,就连夏天背着串铃箱,下街串胡同,给人换扇面、添扇骨、紧扇轴的货郎儿,也都口口声声说他的货色是从苏杭两州趸来的呢!

谈到折扇的扇骨和扇面,其中讲究可多了!要往细里说,用两三万字也写不完,姑且先从扇骨子来谈谈吧!

扇骨子约分竹、木、牙、漆四大类,拿竹扇骨来说就有若干种。最普通的是水磨竹,讲究竹纹匀细平滑,里骨软中带韧,不节不疣。棕竹,颜色有紫、有黑、有褐,有一种竹节上带白斑的,如果匀密适度,就更为名贵了。湘妃竹,据说大舜崩逝后,二妃哭帝,泪染于竹,斑斑似泪痕,所以叫湘妃竹,因为斑纹耀彩,奇蟊交织,依其形态色泽大小、疏密,分为螺纹、凤眼、紫菌、艾叶、乌云、朱点等等名堂。这种竹子,以湘桂所产最佳,而桂尤胜于湘。当年收藏湘妃竹折扇的,首推盐业银行韩颂阁,饱有各种纹彩湘妃竹扇二百多把,不但扇骨子好,扇面上书画,都是由明到清的时贤手笔,并皆佳妙。他视同瑰宝,放在银行保险箱里,不是玩扇子同好,他等闲不肯轻易拿出来供人鉴赏呢!

此外名琴师徐兰园收藏湘妃竹的扇子也不少,徐在北平琉璃厂开了一家竹兰轩,以制售胡琴、二胡为主,胡琴上的“担子”“弓子”“筒子”,都离不开竹材,所以他不时要跟竹行人打交道。有一年跟他交往多年一家竹行,年近岁逼,一时无法脱手,徐大爷一慷慨,二十多包材料,竹兰轩一律全收给包圆了(北京话全买下来的意思)。谁知后来打包一看,其中有四包全是湘妃竹,当然胡琴铺除了做担子,根本用不上湘妃竹。别瞧徐兰园是梨园世家,可是人极风雅古博,平日喜欢临池挥洒一番,体势极近樊云门,几可乱真,闲来还爱盘盘汉玉,玩玩鼻烟壶,对于玩玩扇子,更是内行。这批湘妃竹经他量材器使,爬罗剔抉,居然让他制成四十几把上品湘妃竹的折扇来。其中有两把斑痕明晦、螺纹重叠,一把像极达摩祖师在蒲团上参禅打坐,意境高古,另一把仿佛游鱼喋藻,也是栩栩如生。扇子打磨完成,正赶上红豆馆主溥侗到竹兰轩小坐,徐大爷心里一高兴拿出来一献宝,谁知侗五爷一阵软磨,好说歹说,愣是把妙趣自然达摩面壁的湘妃竹扇拿走了,后来拿一部蒋衡写的初拓“十三经”全套回赠。虽然也非常名贵,可是徐大爷心里总觉得不十分惬意呢。

名小生姜妙香有把湘妃竹扇子,是冯惠林得自大内,给了女儿玛金芙,金芙后来给姜六续弦,所以这把扇子,落在姜六手上。扇子上竹斑,仿佛一塘荷钱游鱼戏水,鳞鳍相接,可贵处在毫不雕镌,纯出自然,跟徐兰园的那把,可称天造地设的一对,姜圣人把那柄扇子视同拱璧。至于同仁堂乐元可、大隆银行谭丹崖都珍藏有几把名贵的湘妃扇,虽然都属精品,可是要跟韩、徐的收藏比较,似乎仍逊一筹。

乌木扇:文人雅士所用扇子中,乌木扇尺寸算是最大的了,扇骨长度没有少于一尺六寸的,宽度总在一寸以上。刘石庵在外间给人写屏幅对联,没有带镇尺,就拿乌木扇子代替,取其宽长厚重。后来大家竞争大尺寸乌木扇,日久相沿成风,想买一把玲珑小巧的乌木扇还不容易呢!乌木坚实,不易奏刀,所以乌木扇骨以素面不雕的居多。当年在上海给犹太富商哈同伉俪设计建造爱俪园的乌日山人,因为乌木跟乌目同音,他专门搜集木扇子,重金不吝。他居然有名家雕刻极为工细的乌木扇子六七柄之多,上海著名遗少刘公鲁常开玩笑说,乌目之所以为乌目,就是因扇子而享名的,否则谁也不知乌目山人何许人耶。

海象牙扇:海象是生长北极冰雪里的,一对长牙可达三英尺左右,赋性凶猛,可是向来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徜徉北极,在动物中算是一霸。因为海象一发威,径尺钢板的艨艟巨舰都能弄穿,所以北极圈的动物谁都不敢轻易招惹它。民初著名俄国通范其光(冰澄)担任中东铁路理事会华方理事时,关于中东铁路的一切,事无巨细全都了如指掌,俄方对范氏又敬又恨,千方百计压迫范氏离职。到范交卸离位,俄方有一位理事,送了他一对海象牙,范做了几十副牙箸外,把其中精华部分,制了两柄折扇子。

当时于歗轩、吴南愚、沈筱庄几位刻牙高手都在北平,他们能用单刀浅刻,在方寸象牙刻上六七千个细如毫发的小字,可是谁也没在海象牙上试过刃。范冰老想在海象牙骨子上雕刻字画,他们都不敢应承。后来打听到另一位名家白铎斋刻牙刻竹,能用阳文深镌,就以重金请白氏奏刀。一面刻的是《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另一面刻的是《十八学士燕乐图》,刻成之后,他选了一把给曾任中东铁路督办的宋小濂。后来上海永安公司举行过一次扇展,这把扇子曾经在会场展出,有人疑为象牙,有人猜为鱼骨,但是谁也没有猜出海象牙呢!

玳瑁扇:轻柔招风,过长过厚则易碎裂,所以全扇骨用玳瑁制的还不多见。苏州灵岩山印光上人有一把全玳瑁折扇,是印尼一位高僧所赠,龟符呈斑,极为稀见。一般玳瑁扇子,多半是镶条嵌在竹心里,有的什锦扇用玳瑁做截格骨柱,黑白相间,也很别致。

虬角扇:好像虬角一定要染成深绿或墨绿才合格局,因为浓绿太显眼,所以用虬角做扇骨的并不太多。从前北平打磨厂有一家虬角店,偶然间得了一块虬角材料,足够做一把折扇的,经过染制后,绿柱为乌,反而有一种古拙素雅风格。后来被名小生金仲仁买了去,配上泥金扇面,一面请姜妙香画王者之香翠谷幽兰,一面是朱素云写的半行半楷《洛神赋》,他视同珍宝。给苟慧生配戏时,在舞台上曾经用过一两次,平素还不肯随便展示呢!

檀香扇:以广东产的最有名,云南龙陵的产品也很出色。檀香分黄白两种,黄色檀香木纹柔细,香气酗辞,尤其妇女所用坤扇,平素用檀香末偎着,夏季拿出来使用,玉腕轻摇,不但馥郁满室,而且辟秽驱虫。从前暑中问丧吊祭都换上檀香扇,就是用来驱除异味的。

至于白檀香产在深山噼壑,采伐不易,所以白檀香扇予就极为少见了,从前何成浚(雪竹)先生有一柄白檀香折扇,窄骨密根,配上双料泥金扇面,雍容华贵兼而有之。当年上海之花唐瑛女士也有一柄白檀香扇,据说是她夫婿从法国巴黎买给她的,翠镂鸾翔,拿在绮袖丹裳美人如玉的手上,美术家江小鹣说:“那种柔情绰态,活生生是一幅最美的画图。”

剔红扇:剔红俗称“堆朱”,我国北宋时期就发明了,所谓堆朱,是把树脂漆,配上朱红色料,以坚硬的榜木作堆胎,涂上漆料,等漆干之后再涂一层,一层加一层地堆集起来,可以堆到五十多次。漆越干,层次越多,才算上品。把木板剥落,用精巧的手法剔抉爬磨,镂刻出朱霞勾彩、九色斑斓的花纹来。

明代剔红器具,以樽彝垂卣祭器,以棵盒首饰为主,到了清代,剔红技术日有进步,才扩及文玩用品,如砚台盖、剔红笔管、加胎水盂、镂空的如意等等,到了康熙年间更有巧匠,做出剔红扇骨子来。乾隆喜欢以御笔宸翰写成扇面,赏赐近臣,如果配以剔红扇骨,恩宠殊荣,可就越发体面了。这种扇骨子,偶或流落民间,得之者无不视同瑰宝,民国初年琉璃厂鉴古山房有四把乾隆御笔剔红折扇放在一只锦匣里,索价五百银圆,以当时市价来讲,实在令人咋舌。

葵扇:又叫蒲扇,粤省高要县盛产蒲叶,质细而柔,所以蒲扇也是该县特产,因为销路广,利润厚,所以在编织方面技巧横出,花式翻新。广东豪门巨室,到了夏季珠罗帐里,总要放上一把细巧的蒲扇驱蚊。据说蒲扇扇出来的风柔和,风扇在蒙咙欲睡人身上不会受凉。北方池沼水塘少,不生长蒲草,每年初春,有一种卖南菜担子的小贩辗转渡海北来平津叫卖,遇土大宅门好生意,少不得拿出几把蒲扇来送给使女丫环做做人情。虽然一扇之微,可是比粗芭蕉叶又高明多了,加上物稀为贵,受之者也都珍视爱惜,说不定主人家还要花钱买几把来赶赶蚊子呢!

芭蕉扇:北方人叫它芭蕉叶,其实也是粗放扇蒲叶子编的,北方不出产芭蕉,以讹传讹,就叫成芭蕉叶了。北方人用芭蕉叶的在劳动阶层很普遍,谁又知道是从闽粤地区成包论捆,海运到黄河流域来销售的呢!民国三十五年春节,热河北票煤矿同仁爨演京剧,生旦净末皆全,独缺小丑,有一出玩笑戏《打面缸》,王书吏一角愣拉笔者承乏。王书吏出场例应拿一把芭蕉叶还要剪去四边,遮着面孔出场,才合格局;当时,东借西寻,整个煤矿就是找不出一柄芭蕉叶来,年轻人甚至于不知芭蕉叶是什么样。敢情自从九一八沈阳事变发生,海运断绝,难怪热河年轻一代没看见过芭蕉叶了。

前些时大鹏在文艺中心公演有一出《香妃恨》,有一场马元亮饰演纪大学士在内廷编纂《四库全书》,顶翎黼黻,手上偏偏摇着一柄芭蕉扇,似乎有点不伦不类。可是据夏元瑜教授说:“别看那把不起眼的芭蕉扇,还是从美国买来的呢。”笔者听了一把芭蕉叶都要从国外进口,似乎浑身都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我想与我有同感者,必定不乏其人。

广东人做生意,脑筋特别灵活,他们鉴于杭州西湖名产天竺筷子,用钢针画画题字,非常别致。新会有位姓伍的秀才,灵机一动,想刭何不在芭蕉叶上也火绘一番呢!可是芭蕉叶脆质轻,比在筷子上火绘,可又难多了,太轻烧不出火纹来,重了会把芭蕉叶烧穿成洞。经他用心琢磨,居然让他研究出一种可行方法来:在芭蕉叶上轻轻铺上层滑石粉,要细要匀,钢针的热度要控制适当,火痕过处山水人物,花鸟虫鱼,都能得心应手栩栩如生。这样一来,他火绘芭蕉扇的生意自然日升月恒,没过几年,他已面团团做富家翁了。

北平艺专有个学生,因为爱听大鼓,整天往天桥如意轩和茂轩捧大鼓,缺课太多,被学校勒令休学。他穷极无聊,于是趸点粗芭蕉叶,在天桥摆地摊卖扇子。他在油布上画好三种图案,一是猛虎踞林,一是龙潜臣浸,一是龙凤交吟,先把图片盖在扇面,以图钉嵌牢,再用一种无色无臭的胶质液细刷均匀,放在一具带有小风箱的炭炉旁吹拂三五分钟,拿去图片,风云龙虎各具妙姿,好在不沾污,不落色,索价仅十大枚铜元,一天卖上一两百把,足够他当日买醉昕歌的了。可惜抗日军兴,他就失去了踪迹,他的烟熏艺术也就失传,后继无人了。

潮扇:是广东潮州特产,制扇子的竹筋光致柔细,软中带硬,扇面所用葛绸,也是织出来给潮扇专用的。潮州扇行有专画扇面的师傅,他们专卖“加官晋爵”“财源辐辏”“天官赐福”“五子登科”一类吉祥画,布局、着色、衣着、脸型都极为工整富丽。虽然稍有匠气,但不庸俗,所以体面一点的人家,夏天胆瓶总会插上一两枝潮扇驱暑。潮扇好处是轻而招风,物稀为贵,现在也成为古玩铺的古董啦。

折扇因为携带方便,扇面上又可以题诗作画,颇有保存价值,早巳成为文人雅士把玩珍藏的古董。有专门讲究玩扇骨的,论雕刻有“单刀浅刻”“双刀深刻”种种不同的刀法。以式样分有“阳文皮雕”“阴文皮雕”“代沙地”“不代沙地”种种式样,早年白铎斋、于歗轩、吴南愚、沈筱庄、张志鱼都是京华刻牙刻竹的高手。白铎斋所刻阳文深刻的扇骨子,更是一般玩扇子朋友所公认个中魁元,于吴两位牙优于竹,沈张二人竹胜于牙。而沈筱庄书法虽不高明,而竹刻仿前人山水人物,行楷篆隶,却能深入神髓,惟妙惟肖。民国二十年后,沈因目力、腕力均不如前,只应刻牙而不刻竹,一把沈氏阳文皮雕沙的精品,就要七八十元一柄了。

谈扇面以同道堂精选,一面泥金,一面朱砂称极品。这种内廷特制御用扇面,不但泥金匀致厚重,而且不用掸粉极易着墨,真品在扇面左下角,有一葫芦形“同道”二字暗记,另面朱细色鲜,永远如新。笔者见过一柄黑漆嵌螺钿的扇子,一面泥金是清高宗御制诗《秋兴》律诗,另一面朱砂底是画苑沈恭工笔大青绿勾金线一株翠竹,上面落着一只翡翠鸟,顾尾剔翎,朱红浓绿,不但画好,在配色上更见巧思。

洒金扇面,又分洒金跟五色块金两种,洒金要细密匀称,块金要金滕光莹,不简不繁,这种扇面多半是御苑清玩,偶或赏赐词臣勋戚的。

绫绢扇面,据说是江南织造的贡品,颜色分浅绿、瓷青、粉红、绛紫几种,尤其青紫两色,因白菱研金银铅粉写字作画,吃墨受色滑润流畅,异常名贵,外间极为罕见呢!

乾隆皇帝最好吟诗题字,让造办处仿宋制了一批染色扇面,虽然色泽淡雅,可是容易褪色,于是让造办处到江西的铅山、临川、鄱阳,浙江的常山、上虞、绍兴、凇山,安徽的歙县、宣城等处重金礼聘各地造纸名家云集京都,除了遵古仿造各式笺纸外,并且兼制各种扇面,于是粉笺、蜡笺、蜀笺、葵笺、藤白、罗纹、观音、龙须、碧云春树、团龙翔凤、金银砑花扇面五彩粉披形形色色,纸张则仿宋仿明,清奇奥古,靡不悉备,后来进一步更能仿造经笺、瓷青、高丽发笺,可称洋洋大观。

宣统出宫后,故宫博物院曾把库存一批皮货、绸缎、茶叶、药材、笺纸、扇面一并标售,笺纸、扇面早被琉璃厂几家识货的古玩铺囊括瓜分。笔者在傅沅叔家看见过几卷蜡笺,几张朱黄色扇面,都是从琉璃厂古玩铺搜求来的呢!他听荣宝斋掌柜的说,扇面精品都被湖社画会的管平湖、何雪湖两人重价得去,何雪湖后来以一百银圆一张代价,让了两张泥金扇面给吴湖帆,吴自己舍不得画,又不愿请入画,抗战时期被梁众异强索而去,真是太可惜了。

笔者在无锡,看见当地巨绅杨赞韶手上拿着一把出号大折扇,一面画的是《鬼趣图》,署名遁夫,一面写的是全部《孝经》,署名花之寺僧,原来是扬州八怪罗两峰的大作。扇子长近三尺,宽约寸半,比起当年北平市井混混儿(不良少年)手里拿的那把水磨竹绛紫油布面,上绘梁山好汉一百单八将钢轴大折扇还显得雄伟。当时我觉得很奇怪,常人何用偌大折扇,杨又是位文弱书生,拿在手上实在太不相称,彼此初交,又未便动问。后来经柳诒征前辈告知,这种巨型折扇叫作神扇,是每年城隍老爷保境安民,出巡辖内,信士弟子黄沐恭绘,敬献城隍使用的。北方各省很少举行城隍出巡盛典,所以这种出号尺寸的神扇,就极为罕见了。

先姑丈王嵩儒侨寓岭南多年,有很多广东习惯。有一年在北平寓所忽然一高兴,做起七巧节来。他家宝禅寺的花厅,前廊后厦幽敞崇闳,从玉堂到月台,紫檀八仙桌一张接一张摆满了都是小巧珍玩,精细陈设,同时陈列着牛郎织女衣物用具。例如牛邸蓑衣芒鞋长不盈寸,织女的花鞋丹裳,以及车辇伞扇比一般玩具还小着若干倍,都是出自兰闺雅兴,妙手裁成。其中有一柄檀香折扇,长仅寸半镂空凿花,居然有书有画。我当时认为这恐怕是世界上最小的折扇了,谁知今年春间在外双溪台湾故宫博物院,看到十全老人珍玩小多宝格里,有一把棕竹折扇,长度尚不足一寸,虽然不能打开来观赏,料想必定是词臣供奉们精心之作,那比舍亲府上所见那柄迷你檀香南,又小巧精致多啦。

从前相声艺人侯宝林说:“从扇扇子就可以看出拿扇子人的身份来了。扇扇子可分五大类,‘文胸’‘武肚’‘媒肩’‘优头’‘僧道领’。文人学士舞文弄墨,劳心多,劳力少,只要清风徐来,扇掮胸襟,就足以逭暑却热了,所以叫文胸。武人勇士,身强体壮,整天要耍刀练剑,劳力多于劳心,篷扇轻摇,实在不能解暑,腕力又强,裆腹首当其冲,所以叫武肚。百家门的三姑六婆,站在人面前总是胁肩谄笑,除了自己掩面遮羞,就是对当事人逢迎挥扇,扇子多半扇在对方肩膀上下,所以叫媒肩。早年京剧演员,无论三伏天多么炎热,也没有歇夏一说,戏装又是里三层外三层密不透风,名角伏天登台,跟包的除了擦汗饮场之外,还有一份兼差,就是站在下场门用木头把儿大鹅毛扇子给角儿打扇。不管扇出的风有多冲,可是怎样也透不过彩错镂金的戏装去,在台上打扇,只能一扇一扇地往头部推送,所以叫优头。早年在戏班里,还有一项不成文的规定,凡是在台上给艺员们打扇,用大蒲扇、大芭蕉叶,或是各种翎毛羽扇均可,唯独不准用鸡毛攒的扇子。按说鸡毛扇扇出的风寒能彻骨,亡人停户待殓,用鸡毛扇扇过,可以延长腐臭时间。梨园中避忌甚多,所以没有用来打扇的。和尚、老道所穿海青鹤氅,厚重阻风,内衣松宽,拉开衣领来扇,才能迎凉解热,所以叫僧道领。”侯宝林这段话,可以说观察入微了。

民国初年时兴了一阵子合锦折扇,叶楚伧先生跟吴蓉女士结缡之喜,叶楚老认为有两件贺礼是他最珍视的,一件是袁寒云用宣德朱红锦绢亲笔集句喜联,上联是“一夜入吴,双栖鸾凤”,下联是“千秋题叶,独占芙蓉”。语虽近谑,但信手拈来贴切工整,才人吐属,毕竟不凡。另一件是张溥老送的一把集锦扇子,两面诗词书画,都是硕彦针对新人嘉礼初成、催妆画眉之作,旖旎清蔚,的确是一件珍品。

盐业银行张伯驹,玩扇子是驰名南北的,他所收藏扇子以时贤书画为主,因为他是戏迷,跟梨园中能书善画的名角们,都有深厚友谊,所以那些人的字画,可以说他网罗靡遗。笔者看见过他的一柄集锦折扇,一面是梅、尚、程、苟加上王琴依的画,另一面是余(叔岩)、言(菊月)、王(凤卿)、时(慧宝)加上郭仲衡的字。这几位的字画,在梨园行可算一流高手,而且跟张伯驹的交情都非泛泛,所以每人都是用笔精审,雅赡工致,比起他们平素一般应酬字画,气格意境就迥不相同了。

有关扇子的遗文逸事尚多,一时也说之不尽,容以后再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