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饽饽铺
民俗专家金受申常说:“北平最老的店铺,可能要算饽饽铺啦。元朝入主中原,在燕蓟一带建立大都,依照蒙古习俗,郊天、祭神、岁时杓稀,都得用牛油做的饽饽祗奉祭祀。建都伊始,一切草创难周,宫廷尚未设置御膳房,于是这种祭祀的饽饽,一律交由点心铺承制。后来内外蒙人民大量南移,食之者众,饽饽铺乃变成最赚钱的生意啦。”
北京是革命军北伐成功之后才开征所得税的。筹备期间,第一步先要弄清楚铺户的资本额,才能据以勘定课征标准。稽征人员翻开陈年老账,发现最老的一家商店,是东城灯市口一家点心铺,叫合芳楼,在元朝建都之初,他家就开张了。其次东四牌楼的万春堂药铺、西四牌楼的酒馆柳泉居也都是元朝至正年间开的老买卖。至于大家认为最古老的二荤铺隆福寺街的灶温,以及小木作驰誉中外的样式雷家始祖雷发达,反而都是明朝万历年间才开设的呢。
合芳楼有九间门面,丹楹碧牖,彩绘涂金,闪烁夺目,建筑设计淡丽高古。庚子年间,八国联军进据北京,发现合芳楼古色古香,所有外国人都喜欢在该处拍照,所以后来凡是到北京游览的观光客,都要对着它拍摄几张照片以资留念。
本来最早饽饽铺只做牛油咸饽饽,专供皇家民间祭祖之用,所用桌子跟大八仙一般大小,可是腿短而粗,质料厚重。丧礼用的则剔金涂银,色尚玄黑,祭祖用的则丹漆藻丽宝相花纹,盛饽饽的高脚铜盘镂空雕错,文采端庄。饽饽桌子分三、五、七、九四种,每层又分二百块、三百五十块两类。这种饽饽用纯牛油烙制,放在供桌上五六十天绝不起霉皱裂(当年尚未发明防腐剂,何以放在明处两月之久能不霉变,令人不解)。
到了民国初年民间遇到亲友家有老丧,为示隆重,也有人送饽饽桌子当祭席的。送祭席在灵前一供即撤走,饽饽桌子可以供在灵前若干天不撤去。不过后来有人觉碍纯牛油饽饽有股子膻味,撇下来就要抛弃未免靡费不切实际,于是跟饽饽铺商量改用花糕。北京人向来有个不时不食的习惯,花糕要到了九月初一才应市,不过您到饽饽铺订饽饽桌子,说明是饽饽桌子用的花糕,他们会欣然开炉制作的。
据说饽饽铺到了明朝中叶,蒙古人又都北走蒙疆,就是留下来的也都汉化,专卖牛油饽饽吃之者少,买卖实在难以维持,才添制各种点心出售。初时以大八件,中、小八件为主,后来又添上卷酥、桃酥、杏仁酥、棋子酥、鸡油饼、状元饼、椒盐饼、菊花饼、芝麻饼、玫瑰饼、藤萝饼、火腿饼、喜字饼、福寿饼、花糕、油糕、槽子糕、芙蓉糕、喇嘛糕等等。
到了清朝定鼎中原,北京的饽饽敬神祭祖,除了把元朝的饽饽桌子加以改良,改称点子外,又添上满洲点心萨其玛、小炸食、勒特条、枣泥瓤、中果条,带冰糖渣儿的脆麻花,毛边和不毛边的缸烙,甜咸排又,光头饽饽等等。应时当令的有各式元宵、中秋月饼、重阳花糕,过年敬神祭灶论堂的蜜供。尽管饽饽铺有一百多种点心,可是他们仍保有古朴作风,只在门口挂上几串木质拴小铃铛的幌子。您进到店堂,什么点心也不陈列出来,全都分门别类放在柜台里面红漆大躺箱里。顾客到饽饽铺指名要什么点心,他给你拿什么点心,柜台内外绝对没有陈列点心样品的橱柜,传说是塞外遗风。漠北风沙大,如果放在外面沾上沙土,就没法吃了。
所以南方朋友初次到北京,回乡馈赠亲友,都喜欢买点京都细点,可是饽饽铺点心名堂太多,只好买点儿京八件装行匣带回去。所谓行匝,就是极粗木材做的、带盖能拉的木匣子,涂上点儿红土子而已。后来稍加改良,换了薄马口铁,涂上粗俗色彩,画上几朵劣花。南方朋友看了觉得皇皇帝都,细点装潢,如此土里土气,实在太可笑了,殊不知这也是元人流传下来的漠北遗风呢!后来有人把点心做成木头模型一串串挂在店门口,算是以广招徕。可是进饽饽铺买点心,谁会注意到毫不起眼的木头幌子呢!
饽饽铺里有三种比较特别的地方。第一是柜台外面的左右墙壁,画的都是骑骆驼行围射猎,或是在蒙古包里吃烤肉喝奶茶的塞上风光。第二是放点心的大躺箱,据说最初饽饽铺用的箱子,外头都包着一层带毛的牦牛皮,点心放在箱里可以防潮经久,不过到了清朝中叶满汉点心增多,大躺箱也不罩牛皮了。第三是做点心用的烤炉,用铁链子吊在旁梁上垂下来,虽然用的也是木材炭火,可是架构另有技巧,升温散热都快。微火闷炉烤出来的糕饼特别酥松适口。他们利用炉火余烬,做出一种闷炉火烧,就着大腌萝卜吃,别有一种风味。这是他们自己的吃食,向不外卖,除非跟柜上有交情,否则这种美味,是不易吃到的。
元朝的饽饽以牛油为主,到了明朝点心式样增多,因为猪油容易起酥,大部分改用猪油。到了清朝,除了满洲点心仍用奶油制作外,一般点心也全改用猪油了。
北京的饽饽铺是卖猪油的大主顾,饽饽铺做点心必定要用陈年猪油,除了现做现卖的小点心铺使用当年猪油外,一般饽饽铺都是用五年以上的。陈油有二三十年的,陈油烘烙的点心,有香味而无腥气,用有光纸包起来,三五个月纸上不显油迹。据本行人说:“五年以上陈油做的点心,冬天能放半年,夏天也能搁上两个月不坏。饽饽铺的月饼,价码要比一般点心加一成,就是因为无论自来红、自来白、提浆、酥皮、到口酥、蛋黄酥月饼,都得用猪油做,除非指明要素月饼,那才是小磨香油做的呢。照北方习俗,中秋节又叫团圆节,供月的月饼必须全家人都要吃得到,如果有出外经商求学的人,要用瓷罐子藏起来一些,留到他回家再吃。有些人过旧历年才回家,那就要留上四个多月了,所以非用陈油不可。”这些活以我个人经验,绝非夸大之词。
舍下北京寓所有一个跨院,院里一边一架藤萝,春末夏初,矫天虬绕,满院凝绿,都是百年古木。据说藤萝越老,着花越早,每年丁香花柔葩待放,舍间的藤萝早已狂蜂戏蕊,翠虬垂紫,灿烂盈枝。应时细点讲究抢先,西四牌楼有一老饽饽铺叫兰英斋,老早就盯上我家的藤萝花。等藤萝花能摘的时候,就来磨烦了,总要摘个百把斤才走,有时还要来摘个二回。有一次我到他柜上拿火腿去定做火腿饼,柜上为了表示好感,又另外给我包了二十个新出炉酥皮藤萝饼,说是柜上用三十年陈猪油烙的,结果放在瓷罐子里,足足过_『大半年再吃,真是没发霉没走油。可见陈猪油做的点心,可以经久,是一点儿也不假的。
卖猪油的作坊,大半都是汤锅的副业。汤锅铺集中在东四牌楼神路街多福巷一带,都是出东老乡。他们把猪油熬好,倒在陶土挂釉的大坛里,做上年月记号,就窖藏起来。有的院内宽敞,就在院里搭起大敞棚,一缸一缸地埋起来了,只露缸口密封,放若干年都不会坏。油越陈价钱越高,至于用什么法子可以让油经久不坏,那是一行有一行的秘密,他们就不肯说啦。
满洲点心的特色是不用猪油、牛油,而用奶油,饽饽铺所做的真正满洲点心,自然是天郊庙祭的饽饽桌子了。所谓饽饽桌子,桌子算是祭器,跟元朝的大致相同,金漆镂绿,丹艘交错,分外讲究。御赐的饽饽桌子,一层一层地堆起来,要有二十一层。饽饽铺的师傅们,没有那么高明手艺,只好改由大内饽饽房的师傅们承制。至于后来民间丧祭,也时兴用饽饽桌子当祭礼,饽饽铺可以做到十一层。所以民间吊祭送十一层的,算是最高极限了。
萨其马、小炸食、勒特条、火纸筒都是满洲点心中比较特殊的。先拿萨其马来说吧,真正萨其马有一种馨逸的乳香,黏不粘牙,软不散碎,可以掰开往嘴里送,不像台湾市面卖巨型广式萨其玛,又大又厚,拿在手里,好像猴儿吃麻核桃,有不知道从哪里下嘴的感觉。有一种油炸硬邦邦的,吃的时候一不小心,能把胸膛蹭破。
小炸食是清代祭堂子的主要克食,有小馒头、小排叉、小蚌壳、螺蛳壳、小花鼓,大概不同种类有十多种,都只有拇指太小,完全用手工捏成,油足工细,是满洲高级甜点。据说每种式样,各有不同说词,不过饽饽铺的人,已经说不上它的来龙去脉了。
勒特条是满洲人打猎时携带的一种干粮,形状像四方竹筷子一般粗细,只有筷子一半长,用奶油蜂蜜和面,压得瓷实,不脆不碎,顺在箭壶夹层,或是揣在怀里,既不占地方,又不妨碍操作。止饥生津,其功效跟美军战时吃的浓缩干粮效果一样。到了民国,进饽饽铺买勒特条的,只有在旗的人士,一般年纪轻点儿的,不但没见过,恐怕连听都没听说过呢!
台湾现在流行的鸡蛋卷,北京饽饽铺也有得卖(北京叫“火纸筒”),分粗细两种。粗的比拇指还粗,细的只有筷子那么细,都用奶油烘制,酥脆香松。据说元朝人大病初愈,用奶茶吃,既可滋补,又能强身。后来因为饽饽铺的包装不理想,买回家全都碰碎,销路自然而然地日渐萎缩了。
缸烙也是北京饽饽铺的特产,分毛边不毛边两种。北京早年习俗,遇上亲友家有嫁娶,做寿的份子比较轻;要谁家遭上白事,送份子就比喜寿事重了;至于谁家生小孩洗三、坐月子到弥月,似乎比送白事份子更重了一些。送人添丁,彼此有深好交情,自然要金玉锁片、镯子、八仙人儿一类首饰;探望产妇也不外鸡蛋、小米、红糖、挂面,还有一样必不可少的就是缸烙。据说产妇吃了缸烙,身体可以早点儿复元,不掉头发。饽饽铺恐怕贫寒人家花费太大,于是所做缸烙分毛边、不毛边两种式样。其实两种火候分毫不差,无非是给手头紧的人打个小算盘而已。现在商场上整天喊商业道德,比较一下当年饽饽铺的做法,能不惭愧吗?
蜜供,北京过年,蜜供也是必不可少的点缀。大政是天地桌、佛前供、灶王供。除了灶王供是三座外,其余都是五座,而且天地桌佛前供要是太矮小了,也显着寒碜。过年处处要花钱,这几堂蜜供,一口气拿若干的钱,也实在不菲。饽饽铺为了招徕顾客,于是发明上蜜供会分期付款,年初设立和折,按月派人到府收取会款。过了祭灶,整堂蜜供饽饽铺就派人挑送到家了。不管物价怎样涨,上会的蜜供,绝不抽条短秤,所以北京人无论贫富都喜欢上蜜供会,到了过年,就不愁没有蜜供敬天礼佛啦。
鼓痫也是一种饽饽铺卖的点心,不甜而微咸,只有两层皮,鼓鼓的上面,沾满了白芝麻。蒙古人最怕小孩出天花水痘,蒙古大夫遇上这种征候,简直束手无策。能够留下满脸大麻子,逃过鬼门关,已经是十分万幸了。生病的小孩,到了浆干痂落的时候,至亲好友前去探望,总是到饽饽铺买点儿鼓疴带去,说是起病。这种点心到了民国十年前后,因为鲜为人知,饽饽铺也就停炉不做了,再过几年,这个名词也自然趋于消失了。
饽饽铺的点心分手工货、模子货两种,像各式月饼,各种酥饼都属于模子货。例如萨其玛、勒特条以及正月应时的元宵,都是手工货。内地跟台湾,不分南北都吃元宵,不过同样是元宵,在北方,正月家家饽饽铺都有元宵卖,正月一过,想吃元宵要等来年了;内地南方跟台湾一样,立冬、冬至、上元灯节都可以吃元宵,而且郡是用手包的,甜咸皆备,比北京用簸箩摇的甜元宵要高明多啦。元宵南方有的地方叫汤团,冀鲁豫各省都叫元宵。
袁项城由大总统窃居帝位,改元洪宪的时候,他的宠臣杨度、雷震春等人为逢迎主上,下令北京各饽饽铺一律改叫汤团(因为“元宵”谐音“袁消”视为不吉)。各饽饽铺在枪杆淫威之下,哪家不是凛遵勿违。偏偏前门大街卖元宵最有名的正明斋,过年时把历年竖立在门口各种细馅元宵广告牌挂出来。因为年年如此,忘记把“元宵”字样改为“汤团”,被警宪机关发现,借词故违政令,罚了大洋一百元整。等洪宪命终,恢复共和,过年时正明斋在门前不但搭了一座彩牌楼,还用小电灯泡攒成“各式元宵”四个大字,以资泄愤,才出了这口怨气。
抗战胜利,笔者奉命于役东北,往北票参加沉泥掘窟工作。矿区被俄兵破坏得支离破碎,复旧工作异常棘手,员工伙食虽然整天鸡鸭鱼肉,可是割烹恶劣,而且肮脏到不能下箸的程度。笔者知道北票荒寒,又在劫后,伙食一定很差,于是在北平饽饽铺买了五六斤萨其玛,五六斤勒特条装了两饼干筒带到北票,以备不时之需。中午在办公室的一餐是锦州苹果、萨其玛,晚餐是自己动手炒鸡蛋夹烧饼,好在一个月出差平津一次,总要到饽饽铺买个二三十斤点心带到东北去。后来饽饽铺可以用行匣寄递,北票煤矿一月很照顾兰英、毓美两家各二三百斤,想不到我反而变成饽饽铺大主顾了。
我来台湾在民国三十四年初夏,恐台湾饮食不合口味,于是也带了两大罐北平饽饽铺的各式甜点心,权当补充食粮。彼时合北除了有个绿园是福州饭馆外,其他各省口味的饭馆一个也没有,小酌大宴都在蓬莱阁、大中华、上林花、小春园几处酒家。因为酒家去的次数多了,凡是有点儿名气的酒女,都还熟识。家母舅喜欢逢场作戏,在每处酒家都收了几个干女儿。那时笔者跟家母舅同住一日式庭园巨宅,有一天酒家公休,一些相熟的酒女一起哄,准备到我们寓所玩一整天。我借词要写一个计划,躲到图书馆去看书。等到傍晚回家,虽然客去人散,可是我那两大罐子北平细点,被那些初尝美味的酒小姐们吃得一干二净。我断了补充干粮,而酒小姐们吃了萨其玛始终念念不忘,以后见面愣是管我叫萨其玛,一直到1951年左右,偶或到酒家吃饭,还有人叫我萨其玛呢!
看了朱君毅写的《大陆去来》,缅怀以往,把所知北京饽饽铺的点滴写出来,以示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