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尘偶拾

民国初年,在京津一带还不时兴吃烤肉,因为吃烤肉当时全讲究自己拌作料自己动手烤,随烤随吃才有滋味。现在台北吃烤肉连拌带烤都让伙计代办,作料浓淡,肉的老嫩,悉听尊便;烤肉支子离饭座八丈远,馆子怕烟燎子味熏了顾客,还用一个玻璃棚子隔起来。等肉烤好端上来,也不过微有热气,您想想能够好吃吗?

因此您打算吃烤肉就得自己来动手自己烤着吃。说真格的,吃烤肉的架势,还真是有欠文明。穿长衫的,必须脱掉长衫,挽起袖口;穿西装的一定要宽了上衣,解除领带,否则领带要是让火燎着,没有人赔的。烤肉的时候虽然不必一定一脚踩着板凳,可是也没有斯斯文文坐在铁篾子旁边吃烤肉的,除非您打算不要两道尊眉了。烤肉的吃相既然不太雅观,当初年头又比较保守,所以一般士大夫阶级,就不大愿意尝试了。

彼时吃烤肉比较冠冕点的地方,要算前门外正阳楼。此外就是推着车子串胡同卖烤肉的了,早先“烤肉宛”哥儿俩,就是推车子下街混起来的。

到了民国二十年左右,民风渐渐开通,一下子吃烤肉大行其道,变成最时髦的吃喝。专门卖烤肉出了名的,全北京市一共有三家:宣武门外骡马市大街的“烤肉陈”;宣武门里安儿胡同的“烤肉宛”(“宛”读如“满”);后门什刹海义溜河沿的“烤肉季”。他们三家各有所长,也各有各的主顾。

烤肉陈地势宽敞,招呼周到。烤肉宛支子最老,切肉、选肉都特别精细。烤肉季小楼一角,高爽豁亮,雪后俯瞰后海,景物幽绝,对着雪景,真能多吃几两肉,多喝四两酒。可是烤肉宛宛氏兄弟的老二,有一绝活,他能够一边切肉,一边算账。当时北平还用铜子,几吊几,几百几,算得是又快又准,不管有多少客人等着算账,他从来没算错过。后来不知道哪位仁兄替他大大的一宣传,愣说他有一架支子,是明朝泰昌年间的古董,到现在足足有三百多年了,支子老,油吃得足,肉不粘支子,因此肉烤出来特别好吃。大家受丁好奇的影响,都一窝蜂拥到烤肉宛来吃,久而久之烤肉宛成了一枝独秀,不但盖过陈季两家,而且变成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甚至洋人到北平来观光,如果赶上寒冬腊月,烤肉宛也列为必“吃”的项目。

要说烤肉宛的座位,实在是有欠高明,把着安儿胡同西口,两间门脸儿的破瓦房,一进门靠南间斜对角放着两架铁支子,所谓明朝老古董的铁支子,一架叫东边的,另一架叫西边的。

在从前烤肉是只卖秋冬两季的,一交立秋,支子一升火,就有人赶着到烤肉宛抢先尝新去了。您一进门,宛老大首先问您东边还是西边,如果您说东边,他就给您记上东边,马上喊一声东几号,您就算登记上东边第几号了。甭管多么挤多么乱,绝对不会有窜号换号一类情形发生。可是排了号之后,屋里有破椅子破凳子,您要在烟熏火燎的小屋里等着。假如您有事出去一趟,或者到门口透透气,宛老大立刻喊声“销号”,您再进去,号码重排,绝不通融。

敌伪时期,王克敏沐猴而冠,当了“冀察政务委员会”的委员长,虽然是日本人的走狗奴才,可是对待老百姓,依然是盛气凌人,颐指气使不可一世的态度。有一天雪后新霁,王的爱宠小阿凤,忽然心血来潮,想到烤肉宛吃顿烤肉,尝尝是什么滋味。那种地方小阿凤如何受得了,可是王瞎子对于小阿凤向来是奉命唯谨怎能拂逆,于是带着随从保镖大队人马,浩浩荡荡直驰安儿胡同来吃烤肉。宛老大一看这种势派,知道来的是位大佬,于是赶忙过来招呼。王某当然是吃东边的,登记了东边的第七号,屋里地窄人稠,加上烟熏火燎,他们这伙子人马,自然经受不住,纷纷退出了这座破瓦寒窑,抽烟的抽烟疏散的疏散,有的躲在仆包车里避避寒聊聊天。约莫过了半小时,再进到屋里看看轮号轮到他们没有。可是人家宛老大不管三七二十一,照着老规矩把他们一行的号码,又顺序排下去二三十号。这一下可把小阿凤惹翻了,大发娇嗔,王瞎子一看宠姬火啦,跟着也大发雷霆,副官随从,自然狐假虎威,一个个横眉竖目,闹得不欢不散。正打算一拥而上把宛老大好好修理一顿的时候,不料人群里走出了一位大汉,此人姓吴名菊痴,早先不过是偶或登台票票戏,写写剧评的记者,可是自从华北一沦陷,有名的记者不是随军南下,就是藏起来不露面了。此地无朱砂,红土子为贵,吴是唱武生的票友,任何色彩都没有,他经新民会一拉拢,首先加入。

此人既无机心,头脑单纯,反倒成了文化汉奸里大红人啦。他一走过来,就冲着正发脾气的王克敏似笑不笑地开腔了。他说大东亚共荣圈最讲究新秩序,一切都要分个先来后到,我们几个人是同着日本宪兵队佐佐木大佐来吃烤肉的,也得挨着烟熏顺序等着,您要吃就请您往后排吧。王瞎子一看情势不妙,众多排号的吃客,又怒目而视,他知道众怒难犯,赶紧见风转舵,打了退堂鼓,率领手下一千人等,拥着小阿凤狼狈而去,烤肉也不吃啦。第二天华北地区大报小报,都隐隐约约刊登这段趣闻。当时有位记者叫张醉丐,文笔非常犀利,时常有尖酸俏皮的文章给各小报写方块,他把烤肉宛写成不畏强权的宛氏双雄。事隔三十多年,现在想起来依然觉得既痛快又可怜又可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