鼻烟及鼻烟壶

拿全世界来说,烟的种类之多可海了去啦。像卷烟、雪茄、烟丝、板烟、旱烟、水烟、嚼烟,还有大家认为毒品的鸦片烟、方兴未艾的大麻烟。虽然烟的种类千奇百怪,可是无论如何,总不外乎用嘴来吸,用口来嚼。只有鼻烟,跟嘴完全不发生关系,是用鼻子来闻的。

鼻烟最初也是舶来品。依照明末吴文定的《蕉荫清话》说,鼻烟是明朝永乐年间三保太监下西洋带回来的。清朝的王渔洋、赵掬叔的笔记里都曾谈到鼻烟,传说来自意大利,明朝万历九年传教士利玛窦第一次泛海到中国广东带来的。不管怎么说要是永乐年间传到中国的,到现在已经五百多近六百年;就是说万历年间吧,也有近四百年啦。

听从前大内的太监们说,从康熙到乾隆,凡是西洋特使来华觐见,进献方物,差不多都有鼻烟。依据赵之谦《勇卢闲话》:“雍正三年,伯纳第多贡献方物,始有各色玻璃鼻烟壶,咖什伦鼻烟罐,各宝鼻烟壶、素鼻烟壶、玛瑙鼻烟壶及鼻烟,有六十种之多。雍正六年,西洋博尔都噶尔国王若望(现在的西班牙)遣使麦德乐,贡方物四十一种,有鼻烟。乾隆十七年国王若瑟复贡方物二十八种,有赤金鼻烟盒、咖什伦鼻烟盒、螺钿鼻烟盒、玛瑙鼻烟盒、绿石鼻烟盒及鼻烟。五十九年外藩陪臣,若朝鲜、英吉利、法兰西、越南、暹罗、琉球诸国先后来朝者,皆赐玻璃鼻烟壶、瓷鼻壶及鼻烟。”

由以上几段记载来看,毫无疑问鼻烟是自从明末清初中外通商时候,就带来中国的,不管说它是聘礼也好,贡物也好,总而言之,到了乾隆年间,咱们不但自己会做鼻烟,而且也会烧制烟壶了。否则以十全老人(乾隆)的好大自尊,绝不肯把外藩贡物,再赐赍外藩的。

笔者1973年曾经到泰国去观光,在泰王夏宫里的中国馆多宝格上,就有两只烧料的鼻烟壶。旁边有卡片用英文注明,是使臣到中国来报聘,清朝乾隆大皇帝回赠的礼品,可见当时拿鼻烟赐赍外藩,是事实了。

究竟闻鼻烟有什么好处呢?据说可以明目、辟瘴、去疾、却湿、调中逐秽、宣郁导滞,对人身体好处可大啦。所以晚清时代,闻鼻烟的风气,南北各地到处流行,尤其士大夫阶级,没有人怀里不揣个鼻熘壶的。笔者小的时候,有一位长亲病故,必须前往送殓。听说亡者遗体有臭,先祖母拿一个玛瑙烟壶,让我揣在怀里。必要时嗅一鼻子,就能辟疫逐秽,这是笔者第一次闻鼻烟。

鼻烟到中国,叫“士那夫”,大概是SNUFF的译音。雍正时代常拿来赏赐给王公贝勒、贴身侍卫,那时叫作“腊烟”。后来因为这种烟,是用鼻子闻的,才正式定名叫“鼻烟”。

以我见过的鼻烟来说,品质方面有飞烟、豆烟、蚂蚁屎、酸枣面儿四种。飞烟最好,用手一捻,比漠北的黄沙还细,要说蜜斯佛陀香粉细,但是还有点滞手,飞烟放在手上,简直毫无所觉。据说这种飞烟在意大利、西班牙,最早也是宫廷御用珍品,平常庶民也闻不着的。

豆烟是鼻烟储藏年深日久,凝当成豆粒大小,实坚果劲,捣碎非常不容易,都是用多少捣多少,因为积香久蕴,更是其味无穷。

蚂蚁屎也是鼻烟庋藏太久,偶一透风,会引起自然发酵。经过两次发酵的鼻烟,凝成小碎粒,用手一搓,立成齑粉。酸味特浓,鼻烟带酸头,算是珍品,所以嗜酸朋友,对于蚂蚁屎看成宝贝。

酸枣面儿,也是封存太久,鼻烟磋碜结成了不规则型大块,可是大块里头,叠空累累,处处蜂窝,外坚内虚,所以一捻就容易成为细粉。这种鼻烟有绝不窜脑开窍的特长。

听鼻烟专家说,鼻烟的颜色以墨绿色的最为难得,内行人称之为神品;萁次是孔雀绿、鸭头绿,这类色泽的鼻烟,到了同治年间已经成了可遇而不可求的稀罕物儿了;再者就属深紫色的了,这种深紫鼻烟,也是经过发酵的宿烟,其味清馥道雅,可以韬避尘垢。至于浅绛色鼻烟,虽非陈手老烟,可都是精研九揉,万杵回泽,都是烟中极品。另外是红色鼻烟。红烟又分明红、暗红两种,明红取法意大利,暗红取法西班牙。在鼻烟中来说,隽蕊檀心,等闲时也舍不得拿出来一嗅。普通经常闻的,多一半是深黄、浅黄两种而已。至于有一种暗绿的颜色,也往鼻子上抹的,一抹连鼻窝上嘴唇都是绿悠悠的,那还有名堂,叫“抹个绿蝴蝶”,那就不属于鼻烟范围,而是一种闻药啦。闻药在当年是青皮流氓、看家护院、赶火车、拉骆驼的专用品,正经人没有拿它当鼻烟来闻的。

闻烟专家把鼻烟烟昧分成六大类,是膻、酸、煤、豆、甜、咸,当然要细分,每一类又能分出多少样或浓或淡的名堂来。大家公认膻头的顶好(“什么头的”,是闻鼻烟人术语,意思就是味道),酸头的也不错。煤就是饭煮焦啦,糊巴子味,有人就偏偏爱这股子焦味。豆是一种清气味,因为避疫力特别强,所以也有人喜爱。至于甜头的鼻烟,那是初学乍练,开始闻鼻烟的雏儿闻的,有资格的鼻烟客,对于这种鼻烟是不屑一闻的。至于咸头儿的鼻烟,笔者所闻者少,只听人说过,可是自己没闻过,滋味如何,可就说不上来了。

自从我们中国自己会制鼻烟之后,大约是道光咸丰年间,出了一种熏烟。制法也是把烟叶碾成细末,再用各种花来熏,最普通的是茉莉熏、玫瑰熏。因为北平人喝茶,以香片为主,对于熏香片所用的茉莉花,都是从福建移植过来的柔枝小朵名种茉莉花,不像台湾茉莉重台叠蕊大而不香。平常大家喝惯了茉莉花的香片茶,同时一闻茉莉熏的鼻烟,让人有一种说不出的亲切感。因此没有儿年气味淡雅淳清的洋烟,闻者日少。一方面洋烟越来越金贵,价钱越来越高,而真能领略历久弥香的知音,人既寡,物又稀,反而香气浓馥辛烈的熏烟,不久就大行其道了。

因为茉莉熏、玫瑰熏嗜者日众,于是紧跟着又出了水仙、兰花、珠兰、玳玳花、白兰味的各种熏烟,五花八门各有各的买主。以至于有些人只知熏烟,而各种极品的腊烟连闻都没闻过。

在鼻烟全盛时,北平有一种烟儿铺,以卖叶子烟为主,除了关东台片、杭州香奇、兰州青条、,福州皮丝、兰花烟、高杂拌儿之外,还带卖槟榔、豆蔻、砂仁。鼻烟一流行,也附带卖鼻烟闻药啦。至于全北平专卖鼻烟的铺子并不多,到了民国十几年城里城外就剩下三家了。隆福寺有一家兰薏轩,后门鼓楼大街有一家宝蕴阁,前门外大栅栏有一家天蕙斋,那是专门卖鼻烟的,到了北伐成功,就只有天蕙斋一家做独门生意啦。

梨园行有鼻烟嗜好的最多,据说烟瘾最大要数李洪春(梨园行官称李洪爷,自认关公戏唱得最好,会得最多)。赵桐珊(艺名芙蓉草)说李洪爷闻鼻烟是一绝,每隔五天李洪春准去天蕙斋大闻一次,您如果不时到大栅栏溜达,一定能够碰上。大概天蕙斋的人知道李洪春哪天什么时候来,未来之前,用二寸见方的有光纸,把一间门脸儿长的柜台上排成一长条,每张纸上倒好李洪爷闻惯的鼻烟,等李洪帑一进门,就一包一包地一面聊天,一面闻,大约个把钟头,这一列鼻烟,也就差不多闻光啦。这种分量,这种速度,如果有人举办闻鼻烟比赛,我想李洪春一定可以稳得冠军。

现在在台湾收藏鼻烟、名贵烟壶的,一定大有人在,可是拿鼻烟当嗜好来闻的人,可能没有了。美国杂志曾经登载过,欧洲有些古老国家的王室贵族,豪门巨富,到现在仍然有一种风习,不但把自己收藏的最好的鼻烟拿出来相互欣赏,甚至于以烟壶来争强斗富。希腊船王奥纳西斯生前就是一位鼻烟收藏赏鉴家,曾经从印度王子手里拿一百二八件纯金镶宝石的餐具,换来四两装的鼻烟一小罐,算算价钱,可太惊人啦。

从前住在上海的犹太富商尤爱斯·哈同,也是鼻烟搜集专家。有一次在宴会上,跟沙逊洋行的大班沙逊爵士同座,沙逊虽然是英国贵族兼富商,可是在上海滩来说,讲究玩鼻烟,沙逊只能算是未人流的角色。他掏出来鼻烟,请哈同来闻,居然是舶来品超特腊烟,叫作紫琳腴的一种。哈同一向争强好胜惯了,自己是中外有名玩鼻烟的,人家不是玩家,居然随便拿出来的,就是稀世之珍,心里一怄,立刻写信给住在北平的下女婿庄惕生,只求烟好不论价钱高低,尽量搜求。庄是佛门弟子,哪会懂得鼻烟好坏,皇天不负苦心人,居然找到鼻烟专家合肥蒯若木,虚心请益之下,总算懂得鼻烟的好坏啦。再经过多方打听,知道朗贝勒府还有几种贡品腊烟,其中居然有一罐是水晶金彩四两装的鸭头绿,结果这罐鸭头绿以惊人价格成交。庄惕生亲自把这罐鼻烟送到上海。,听说哈同得此至宝,一高兴之下,曾经在爱俪园,约请上海鼻烟专家刘公鲁、袁伯葵、陈小石、李瑞九,来了一次熏风小集。客人中少不得还有沙逊爵士,一方面显摆一下,一方面也让他闻一闻鸭头绿是什么滋味。爱俩园的西宾乌曰山人,还写了一篇骈四俪六记盛的文章,给鼻烟平添不少佳话。

从前梨园行大半都喜欢闻点鼻烟,尤其名角大老板闻烟还要闻好的。当年唱老生有个叫白文奎的,他有个女婿是个跑外国轮船上的厨师,不知道他从哪一国,得到一罐荔枝味儿的鼻烟,后来白文奎把这罐鼻烟送给余叔岩。小余是闻鼻烟的行家,什么好烟都闻过,可是闻荔枝味儿的鼻烟,也是第一遭,当然把这罐鼻烟,视同瑰宝收藏起来。有一天小余在烟炕上给师傅谭鑫培打烟泡,一面烧烟一面跟师傅讨教玩艺。小余说每次唱《定军山》,一耍大刀花,不是刀钻裹护背旗,就是把护背旗打得卷在旗杆上了,每一耍刀下场亮相,都显得不干净,不利落,您说那是怎么回事?老谭好像全神贯注抽烟,根本不搭碴儿,小余再问第二遍,老谭还是顾左右而言他。呆了一会,老谭忽然冒了一句话说,听说你最近彩头不错,得了点好鼻烟,还踅摸着一只好烟壶。小余本来是绝顶聪明,听弦歌而知雅意,立刻回说,最近有人送点外洋鼻烟,从古玩铺买了一只古月轩百子图的料壶,本来预备带来,请您给鉴定真假好坏的,谁知出门一慌疏,把这事忘了,说完话马上回家去拿。一会儿工夫,小余就把百子图鼻烟壶装满了荔枝味鼻烟拿来,老谭把烟壶端详了半天,认定烟壶的确是古月轩制品。再一闻鼻烟,频频点头,认为淡发芬磬,也是从所未尝,小余聆听之下,当然把烟壶带鼻烟,一并孝敬了老师。等了一会儿,老谭自己反倒旧话重提问起小余来。在小余再次请益之下,老谭拿着烟签子一比划,说把烟签子当刀头,耍大刀花时,两眼全盯住刀头转,自然脑袋也跟着动,不是刀钻就把护背旗让开了吗?一语惊醒梦中人,就是这一招,就花了小余银子若干两。这是当年余叔岩亲口告诉张伯驹的,大概此事不假。所以小余给徒弟说戏也不痛快,因为人家玩艺,也是花了大把银子得来的。

老谭爱闻鼻烟,那是众所周知的。言菊朋不但唱工学老谭,就是言谈动作,也要曲意摹仿。老谭爱闻鼻烟,言三也当然不能例外,所以言三一到后台扮戏,得先洗鼻子。梨园行朋友说话向来是不饶人的,大家给他起了个外号,尊称言三为“五子”:宽脸子(言脸宽而短)、短胡子、薄靴子、洗鼻子、装孙子,话虽近谑,可也是实情。

清朝太监,不管是自幼儿出家,或者是半路净身,虽然没有明文规定,可是向来都是互相策勉,严禁烟酒。就拿鸦片来说吧,道、咸、同、光四朝,鸦片是最流行,而且是顶时髦的玩意儿,红太监像李莲英、安德海、崔玉桂、小德张、梳头刘,谁也不敢把鸦片抽上瘾。他们太监虽然净身之后,在宫廷之中,所担任的执事都是细琐贴身的事儿,可是太监究竟还是男体,如果大烟大酒,一身怪味就没法当差了。既然不动烟酒,鼻烟就成了他们的主要嗜好了。自从清室逊位,缔造民国,小德张就搬到天津租界,静享清福。他有一间客房,整间房子都用花梨紫檀打成多宝格,琳琅满架,全是各式各样大瓶小罐极品鼻烟。洋古董客福开森说过,小德张收藏的好鼻烟,论值论量,在全世界收藏鼻烟专家里,总有十名以内。福氏见多识广,所说当然有几分可信。

前清内务府大臣世续,大家都管他叫世中堂,他闻鼻烟讲究是越硬越好,能硬得用锤子都砸不碎才好,因为越是陈烟,凝结得越牢固。闻这种鼻烟,他有一种诀窍,先用一根新鲜亘芽,用线拴好,悬在鼻烟罐卜,第二天到药店买几根锉草(木贼),罐罩整块鼻烟,用锉草一锉,可以把外面吸了豆芽水气的鼻烟,锉点细面下来。用多少锉多少,永远保持鼻烟原味,丝毫不走,这跟英国贵族用兰花嫩芽吊鼻烟是同一道理。

罔民党元老李石曾终身茹素,不动烟酒。可是在幼年出国之前,鼻烟他是闻的,他曾说:“闻烟胜于吸烟,因吸烟到了肺里,闻烟在外,可以抵消坏的气味,而且有祛毒作用,比戴口罩方便而不妨碍呼吸。日本口罩风气最盛,台湾学来了,虽似科学卫生,我认为并不相宜。我建议以鼻烟代替口罩与吸烟。有人因卫生与医生的劝告而戒烟,但非常困难,想求代用品而不可得,闻鼻烟不是比较好的办法吗?”以上的话是1950年李石老亲自对笔者说的,他并鼓励笔者细心研究制造鼻烟的方法。现在石老墓木拱矣,研究做鼻烟的话,也早已忘在脖子后头,因为写这篇谈鼻烟,才把石老的话想起来,除了怅惘歉疚,还寄以无限的哀思。

中国最早的鼻烟,根据历史上的记载,是外国使臣“到京帅,献方物,有鼻烟”。照最保守的说法,鼻烟在中国也有近四百年的历史了。自从鸦片战争,订立《马关条约》,海禁大开之后,所订通商条约进口税则里,就把鼻烟列在酒果食品类,鼻烟由此从通使方物、御用贡品,一变成为一般商品,时尚所趋,人手一壶,大家都嗅起鼻烟来了。

最初进口的鼻烟,分怡和素罐、太古素罐、吉士素罐、天宝素罐四种。据宣统的师傅梁节庵先生说,怡和是南海伍家的洋行,太古是南海邝家的洋行,天宝就是他们南海梁家开的洋行,只有吉士是广东佛山苏家开的洋衙。洋烟刚一进口,瓶上罐上全是洋文,当时民智未开,大家对洋文看不懂,就是说出来也记不住。所以进口洋行,只好把自己行名用小纸条印好贴上,哪家进口的鼻烟,就叫哪家素罐,至于真正制造鼻烟的厂商,反而其名不彰了。以一般进口洋货来说,到现在还有许多老牌子洋货,仍旧沿老办法。您要是买一瓶林文烟花露水看看,瓶子上还贴有“怡和洋行”字样小条呢。

至于进口洋烟的装潢,跟外国使臣献方物的装潢可就完全不一样。献方物的贡烟,全是小瓶小罐,镂金、宝石、螺钿、珐琅、各色水晶。真是缕奇错彩,光鲜耀目。大批进口腊烟,通常就都是素罐居多了。一般素罐从四两到十六两容量的最普通。最大的有四斤罐装的。鼻烟的名称,有大金花、小金花、红枝头、黑枝头、百濯香、琥珀酸、十三太保、十二红近十种之多。不过后来在市面上流行最普遍的,也不过是大金花、小金花、十三太保,三数种而已。

大金花的瓶子,是磋磨精致,棱角纷披,曜金焕彩,近乎水晶、明净雕花的玻璃瓶。小金花的瓶子是星编珠聚,灿若云霞,瓶子不但奇裔美丽,而且霞光耀眼。有人说大金花、小金花不但鼻烟好,就是瓶子也可以拿来当水晶雕刻艺术品来鉴赏。十三太保的装潢更讲究啦,大小共十三瓶凑成一组,所以叫十三太保。一个大八角形瓶子居中,八只长方瓶四周环绕,四角各有一只反三角瓶子补空,十三只鼻烟瓶子,正好排成四四方方的一箱。在民国十几年,一箱真正十三太保鼻烟,有人出价一万块银洋,还没有人愿意脱手。后来一只好的空烟瓶,在北平东安市场洋古玩摊七,也要一百块出头,他才肯卖。因为有人收购这类鼻烟瓶,寞瓶假烟的冒牌货,也就应运而生。不过假货仿造得再精巧,也骗不了内行。这种瓶子的瓶塞,特别的细长,而且深入瓶颈,绝不透气,把瓶子盖严,塞头用丝绳吊起来,瓶子不摔下来,那就证明是真正进口原瓶。真烟假烟,行家一嗅,就辨出真假,那是骗不了人的。我们中国从古以来,凡是属于药类的丸、散、膏、丹,都讲究用瓷瓶、瓷罐、瓷钵来装,金属器皿全能抵触药性,所以一律摒而不用。咱们中国最早的鼻烟壶,也是瓷的。笔者曾经见过四川傅沅叔收藏一只清初最原始的鼻烟壶,瓷质虽然不错,可是看起来,实在不起眼。大约二寸半高,圆径一寸,瓶上烧有几笔花草,模模糊糊也不太清楚。式样笨拙不说,携带起来也不方便。其后出了一种烧料烟壶,那比瓷壶就精巧玲珑多了。接着有人研究出套彩,从双彩到七彩,殷红浮翠,真是色彩迷离。当时制作烟壶的巧手,一个赛过一个,什么康家皮、麻家皮、靳家皮、辛家皮,做出来的烟壶,雕刻精致,式样繁多。有的诗歌酬唱仿古字画都能刻在不盈一握的鼻烟壶上,奇技竞巧,雅韵欲流。后来踵事增华,什么水晶、羊脂、玛瑙、珍珠、翡翠、猫眼、珊瑚、螺钿,都拿来做烟壶。士大夫阶级,谁要搜罗到一只精细别致的烟壶,一定要拿出来,当众夸耀炫示一番,不但闻烟品壶,而且变成暗中争奇斗阔啦。

到了乾隆时期,这位太平天子玩腻了古玩字画,一高兴又弄起鼻烟壶来了。仡老人家首先把内廷料库里各种高级颜料,连同庋藏各色宝石,发交古月轩去研究。至于烧制烟壶所用的料子,责成琉璃窑的窑官,派人去瓷州博山一带广事搜掘。这种原料是介乎玻璃与瓷土之间的一种矽沙,经过官窑的精研细选,再送交古月轩,由名工巧匠精心设计,造型制模镌坯,在特建的瓷窑烧制。据说这种瓮窑,砌建也要高超的技巧,不但火力特强,而且耐热持久。因此多么精细灵巧的东西,都能烧出来不走样。

当年上海道袁海观是收藏烟壶的名家。他说中国旧翠古玉、意大利精烧珐琅、荷兰水晶浮雕、西班牙嵌瓷烟壶,都是烟壶中隽品。但是不论制造多么精细,可是在真正玩鼻烟壶的眼里,其价值永远比不上古月轩精选、贡奉乾隆御用的料壶。不过古月轩烧好剔出来不入选的烟壶,还有假冒古月轩仿制的烟壶,不但是在北平,就是在上海、南京的古玩铺也时常有这种古月轩烟壶发现,一不留心,就能花真价钱买假货上个大当。不管假烟壶做得多逼真,可是用显微镜一照壶底,立刻就分出真假来了。真的古月轩壶底,光明如镜,绝对没有一个沙眼,假的不管仿造得多么精,壶底总归找得出几粒沙眼的。当年上海市商会会长王晓籁花了二两黄金,买了一只古月轩百子图烟壶,非常得意,结果请专家一鉴定,敢情是赝品。听说那批假烟壶一共做了五只,受骗的当然不只王晓籁一个人。烧料烟壶有皮雕、套红、镂刻、镶嵌,一瓶双口两膛的,叫“并蒂壶”,一瓶两膛上下各一口的,叫“乾坤壶”,花样之多,真是记不胜记。

合肥蒯若木,是皖北收藏家蒯光典哲嗣。蒯府所藏历代名人字画精品极多,而蒯本人特别喜欢搜集稀奇古怪的石头子跟鼻烟壶。有一天蒯老拿出一只烟壶,磕点鼻烟来闻,笔者看他的烟壶,式样奇古,非瓷非料,颜色黑中泛紫,一时真把我考住啦。谁知这只烟壶还大有来头,是当年张广建任甘肃省省长,人家送张的。张对鼻烟壶一类文玩,毫无兴趣,蒯是他的财政厅厅长,又爱搜集烟壶,于是就把这只烟壶送给蒯了。据说这只壶,是有人挖掘汉代未央旧址,无意中获得的一只小鸱吻角,把内部陶土掏宅,配了一个古瓷壶盖,成了一只式样别致,古色占香的烟壶,所以瞧不出是什么质地。

舍亲王嵩儒丈也是喜欢玩鼻烟壶的,他脸部修长,活像一苦行的老僧。当年北平有一位能把名人字画,或者个人玉照刻在鼻烟壶上的专家叫陈芷亭的。他把字画照相,都用一把弯钢锥,伸在鼻烟壶里,素雕好了还能着彩。他把王嵩老雕成一位披红袈裟的无量寿佛;另一面是王嵩老乡试闱墨:一篇亲笔所写的策论,密密麻麻,方寸之地大约刻了有两千多字,真是神乎其技。这只鼻烟壶的代价是五十块“大头”,以价钱在当时来说,也算是吓人的价钱啦。

河北南官郭世五,笔者只知他是藏瓷名家,哪知道所有够资格玩鼻烟壶的人,无不把郭老奉为圭臬。上海哈同的管家姬觉弥说,世界上最多的中国鼻烟壶收藏家是美国的凯尼斯,凯原本是一位化学教员,不知道什么原因,忽然迷上了鼻烟壶。凯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终了时,已经是四五十个国家、一千多位会员的国际鼻烟壶协会发起人兼会长。以当时的时价估计,他的鼻烟壶将近一千只,约值二十多万至三十万美元。可是谈到精,郭世五搜集的鼻烟壶,虽然数量不及凯尼斯十分之一,可是只只精湛,尤其是全套“燕京八景”烟壶,可以说举世无双、绝无仅有的奇珍。郭老这套烟壶,得来煞费苦心。据说乾隆老倌,有一天在南海子,忽然心血来潮,想做几个别出心裁的鼻烟壶。于是把古月轩的执事跟艺匠叫到御前,宣示圣意后,由造办处领了八宝颜料去做。等做好原坯,进呈御览的时候,全不称旨,乾隆一气之下,就把已经塑好的原坯,全部掷在料桶里捣个稀烂,饬令古月轩再行领料重制。职司们一看桶内这么好的宝石料子,白白扔了岂不可惜,不如把桶内料子,仍旧烧几只烟壶来玩玩,想不到这几只烟壶,出人意表,出现奇迹,居然选出几只天然纹彩,细看是“燕京八景”,尤其是“金台夕照…芦沟晓月”“蓟门烟树”三景,特别神似。既然是废料烧的,三个工匠就把这几只烟壶,据为已有啦。其中有六只,都让郭世五不声不响,陆续花大价钱买来。后来“金台夕照”也是江西赣州熊家,用一幅文徵明写的全部《孝经》,后面附有汉瓦《孔子问礼图》拓片换来,就剩一只“卢沟晓月”的烟壶,始终下落不明,郭老东寻西找,多少年没有消息,事情也就搁下了。想不到北平《小实报》的记者王柱宇在《小实报》上说,他在济南一家古玩店看见一只“卢沟晓月”鼻烟壶。郭老听说,真是喜出望外,亲自去了一趟济南,只花了二十块“大头”,就把这只宝壶给买回来了,于是“燕京八景”烟壶全数归入郭老掌握之中。郭老高兴之下,把一间书房改称“八德斋”,特地请上海吴昌硕写了一幅古篆匾额,朱疆村把搜集的经过,也写了一篇短跋,镌在题字之后。姬觉弥在朱家,看见疆老写的原稿,才知道郭老汇萃八德的始末缘由,实在这些烟壶,姬氏也没亲眼见过。

有一天跟蒯若木闲聊,敢情郭、蒯二位不单是鼻烟同好,而且对于字画方面,两人也是同道。据蒯说郭有若干稀世古瓷,可是郭对这八只烟壶,独垂青眼,视同拱甓,等阑人想看看这几只烟壶的幻灯片,都办不到;冬天他说气候太凉,手上有热气,冷暖相激,烟壶会炸;夏天室温太高,拿出来过风,一个不巧烟壶容易起裂纹。总而言之,他不愿轻易示人罢了。八德斋里有一特制书桌,第一层抽屉里,都有厚棉花、实衲缎子做里,不但有机关,而且有几道暗锁,设想周到,保护可算十分安全。八只烟壶,蒯老只看见“卢沟晓月”一只,细看果然隐隐约约:有道石桥长虹卧波,楹槛分明,右首好像还有座碑亭,确实像“卢沟晓月”的景象。笔者当时听说,真想一开眼界,只要看看幻灯片足矣。后来时局日紧,跟着七七事变,大家都忙着内迁,把鼻烟壶的事也就忘了。

等到抗战胜利,回到南京,在我办公处,上级派了一位福建人叫何维朴的来当股长,闲时聊天,才知他是郭世五的快婿。,七七事变,发难突然,郭老虽然有部分精品送往国外保存,可是郭老舍不得离开北平,心爱的烟壶也就留在八德斋中,供他不时地把玩。有一天忽然有几个喝醉酒的宪兵,闯进来找花姑娘,门上应付得又不得当,醉鬼直闯八德斋,愣拉书桌抽屉,因为暗锁牢固,久久拉不开。一时性起,一脚把抽屉踢开,当时整个抽屉,摔在地上。郭老的八景宝贝烟壶,自然全部报销,变成碎片。郭老在急怒攻心之下,就此卧病,不久谢世,可叹一代藏瓷名家,最后是以身殉壶。古语说“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真是一点也不错。

上面谈了半天烟壶,其实烟壶之外,壶盖、烟匙、烟碟,也有若干讲究。壶盖因为体积太小,再讲究也不过是在翠玉、珍珠、玛瑙上撷精取华,变点花样。至于烟匙十之八九都用象牙,可也有人别出心裁用犀牛角、羚羊角、玳瑁的,说是可以祛除上焦内热,而且能够明目舒肝。烟碟困为体积较大,玩鼻烟壶的朋友,于是又想出不少异想天开的花样。以质地来说,汉玉、象牙、水晶、翡翠、琥珀、玛瑙,已经不算稀奇,有的人请名书画家、名词家,写字作画,酬唱题铭,刻在烟碟四周,或者镌在碟底。在上海,笔者看见唱文武老生的常春恒有一只烟碟,是一只五彩烧瓷红绣花鞋,他说是从人家一幅烧瓷仕女挂屏残缺之后,裁割磨制而成,那真是匪夷所思啦。

古人说,玩物可以丧志,可是典章、文物、印刷、工艺,都可以看出这一个朝代的治乱兴衰。就拿邮票来说,台湾刚光复印的郑成功的邮票,跟最近发行的故宫铜器邮票,不论从哪个角度来看,都是不可同日而语的,将来也必然会留给人们无穷的追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