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谷炊饼
阳谷县的炊饼,在《水浒》中有描写,丑男武大郎先生与美女潘金莲女士开的夫妻店,经营的主要项目就是炊饼。听到阳谷两字,脑海里就闪现弥漫麦子芳香的阳谷炊饼。
我到阳谷时日已西斜,下午的鲁西平原,辽阔的土地上生长着茂盛的玉米,公路两旁的白杨树,扇形的叶子在风中喧闹地抖动,树的浓荫下,公路泛起漆黑的柏油,印着各式轮纹,车轮辗在上面咝咝地响。村落旁的路边,有人晒着麦子,姿态散漫地扬着叉。到了阳谷县城,住进阳谷宾馆,三星级,装修得富丽堂皇,只是带的笔记本电脑仍不能上网,多少有些遗憾,想想原来是有老虎出没的地方,这是十分的好了。感觉是,阳谷的太阳很明亮,它照耀的植物绿意葱葱。
先去狮子楼,介绍说,它是西门庆的楼,武松就是在这座狮子楼上痛揍西门庆的,并将西门庆从楼上扔下去,我也随着探身窗外,感觉从这楼上扔下去断难活命,人不是需小心轻放的易碎品,然从四五米高的楼上自由落体地坠落,生还的几率不一定高,主要原因是人属于一种扁平状动物,抗冲击的能力不会胜过猫。由于狮子楼并无太多的讲究,导游是将楼上一桌一椅都附了概念并细细讲来,还告诉我,这里已经开发出了“金瓶梅菜”,店开在济南,因为价格昂贵,只有等将来她的工资高了才能请我这样的客人吃一餐。我问了价,2400元一桌,此价太高么,为什么不请我吃阳谷炊饼呀?
导游照例是山东美女,身材巨好,大约是因为喜吃大葱,山东美女的胳膊腿都细白、光洁而颀长,惟面部少点精细打磨,我对山东美女都有这样的印象,跟《齐鲁晚报》的韩青交流,她也这么认为。就像一个雕塑家,整个艺术品只差面部完工就大功告成时,忽然有事离开,以后也未接下去精细雕琢,山东美女给人感觉就是这个艺术品,有缺憾的艺术品,脸上还带点尚未完工的粗糙。不过,整体美与特别健康的气质却大大提升了山东美女。出《金瓶梅》的地方,女孩子长得不会差。
正如阳谷人不承认武大郎是个矮个子一样(他们认为武大郎有1.85米),阳谷人也不以为西门庆是小说中描写的那样坏,我后来接触阳谷的《金瓶梅》学者,他们认为西门庆是一个敬业的商人,并非武松打死,他是过度劳累而死在工作岗位上。关于这一点,我半信半疑,如果顺着这个思路,那岂不解构了《金瓶梅》、《水浒》两部古典小说?但人家是专门研究《金瓶梅》和西门庆的,人家有根据。到了阳谷才知,世界上还有一个《金瓶梅》学会,学者散布全球,他们经常交流研究成果,到阳谷县开讨论会。
看罢狮子楼,瞥了一眼宋街,那时候阳谷的“宋街”没有修起来,只有一个动工不久的毛坯,就不看了,直接上景阳冈。景阳冈那地方以前没有什么冈,它是人工垒的一个冈,就像莫言那长红高粱的老家,没有什么山,莫言写了一个山,害得人千里迢迢来看山,竟是茫茫一片平原。景阳冈也是一片平原,旅游局刘局长上任时请农民挖土堆的,他的计划是堆一个冈,挖土的地方引水灌一个湖,现在就是一冈一湖,又意外挖出一个龙山文化遗址。接着请了电视连续剧《水浒》的美工师来设计,定下的景观风格是“荒野乱”。果然景阳冈这个巨大的土堆呈现的是“荒野乱”了,主要反应在植被上,它们就像野生林子,乔木、灌木和野草,都呈自然主义状态生长,落叶任其堆积,枯枝挂在树上,石头也是乱石。不过,这里有一块石,长得像虎。很荒,很野,很乱,仿佛就有一头老虎在林子深处的某个地方窥视,随时会跳将出来张开血盆大口。我想,单个的都市女性未必敢登景阳冈,这就是荒野乱的功劳。实际上呢,我估计野兔大约是有的,老虎已成稀有动物,吃人的事情那是发生在宋朝。
到了山神庙,太阳快要下山时,景阳冈上有悲凉气氛,斜阳拖着树后的长影,鸟儿归林,些许淡淡的山岚飘荡,人就会把自己想像成要过岗的武松。我进了山神庙边上的小酒馆,有白酒,标明28度,我要了三碗,碗做得只比杯大一点,很浅。小小豪情了一把,不必担心醉卧景阳冈夜遇老虎。28度,喝罢感觉增了点胆子:老虎你敢来么?沿着一条小径走,来到武松打虎的地方,那里有一块大石头,恰好可以躺一个人,回忆一下武松打虎醉卧的姿态,《水浒》中好像有一段描写,武松用力过大将哨棒打在松树丫上折断。这里,石头边上没有松树,是几棵也不甚粗壮的侧柏,我觉得仍是应该种上松树,柏树就露了人工园林的马脚。我在石板上躺了一会儿,在意念中把自己当了一会儿武松,一个喝了十八碗仍要过冈的豪杰。
石径通幽,乱草杂木,霞光散落,山冈上有一碑林,有了好多题字,这里的同志让我也写篇散文刻上,我自知道不能写,写上去了就抹不掉。沿坡去到武松庙登高远眺,辽阔旷远的鲁西平原,村庄与道路,鸡鸣犬吠,晚风徐徐,这景色让人生愁绪。
下冈,我忽然惦记起炊饼,这事物少时读《水浒》,老是会引发肚子咕咕叫,现在来到阳谷,我要吃炊饼!晚间饮酒,我开口就点了炊饼,炊饼在阳谷,也叫武大郎炊饼,是阳谷的土吃。东道主见我独点炊饼,略略产生了一点想法,我马上说,炊饼是我这一生中的梦想,炊饼后来就上了。阳谷宾馆的炊饼,比坊间摊档的炊饼做工要精,它是用油煎的,再切成四份搁盘里拼齐,坊间摊档的炊饼,是贴在炉膛里烘烤的,后来认识到,炊饼还是应该贴在炉膛烘烤。炊饼,或者是武大郎炊饼,它是一种干体结构的面制食品,如同其它的饼类,扁圆形,外表有一层芝麻,两边有斑斑焦点,外部还有些干焦,内部有一夹层,夹层内是盐和胡椒粉,外焦内柔,韧性十足,吃时必须口咬手撕,富弹性,隐约的咸味藏于面香之中。《水浒》中描写的炊饼,有蒸制的倾向:假如你每日卖十扇笼炊饼,你从明日为始,只作五扇笼出去卖。这是武松对武大郎说的话,如果武松说的笼是蒸笼,那炊饼就不是煎的,也不是烘烤的,是蒸的,难道炊饼传到今天走形了么?也许炊饼有多种做法,如饺子,有蒸饺、煎饺和水饺,炊饼也有煎有蒸有烤。我倾向于炊饼是煎制或者烘烤,宜于卷大葱。
吃炊饼不用菜,可以喝汤,或就凉白开吞咽。咀嚼时,有芝麻的破碎声,芳香漫溢,进入深度咀嚼,韧性的面质炊饼含有麦子、水气、咸味和胡椒粉味,混揉一体,嚼成饼团吞咽,就成功地给食者以大力吞咽的快感。腹饥时吃炊饼,这种吞咽的快感尤甚。阳谷烘烤的炊饼与别处的锅盔是一回事,称呼叫法不同,让人容易产生联想。我认为,精制主义路线制造的炊饼并不见好,早晨摊档出售的有焦糊点的炊饼,吃起来才体味得到炊饼真味,并且进入《水浒》时代的情境。离开阳谷时,旅游局的李主任送行,他专门在车站门口给我买了五个炊饼,我吃两个当早餐,路上吃两个当中餐,带一个到郑州。唉,在路上吃炊饼,真个是香啊!我想要是生活在宋朝,我也是要背上一袋炊饼,穿上麻索纳的千层底布鞋进京赶考,饥时到路边讨碗水就餐,如果讨到一碗羊骨头汤,把炊饼撕了扔进去,就成为羊肉泡馍,这是中国知识分子的原创版本吧。
但是,炊饼肯定不是武大郎首创,炊饼就是炊饼,武大郎就是武大郎。关于武大郎同志的故事,也有现代版。故事的大意是这样的,旅游局的刘局长上任时,鉴于阳谷县没有什么可资创收的景观和游客,便以施耐庵同志的小说描写规划蓝图,在阳谷县造起了景阳冈。这个主张遭遇强烈反对,主要理由是景阳冈不能种玉米,只能看不能吃,然反对无效,景阳冈还是堆起来了,却也出了一件大事情,挖土挖出了龙山文化遗址,他的政见对手便以这个为由,举报警方抓捕,罪名为破坏文物。于是,他漏夜潜逃。阳谷县人将此当笑话讲,武大郎的精神是不朽的。
吃了炊饼,二天接着阳谷游,阳谷县尚有些地方要去,孙膑战庞涓的“迷魂阵”是一个村子,当地叫迷魂村,这村子是按八卦阵建的,据称有两千多年没有兵寇和匪徒侵入,外人进去便无法走出来。迷魂村的人,为祖先的创意无比自豪,他们世世代代依原样在原址建设新房,所以它的独特防御功能独步世界村落,且是在村子的周边不见一寸围墙。这样的村子,以前根本没有听说过。接下来,去看蔡伦村,蔡伦村也叫鲁庄,与迷魂阵相距不远,它与迷魂阵的军事防卫毫无关联,它是一个造纸的村子,村里的一块麦地上立有一块碑,上面记载蔡伦于两千年前发明造纸法,还在该村造纸,材料使用棉麻废料,现今蔡伦村人在农闲季节仍然以蔡伦造纸法造纸,此纸极有韧性,是北方以及西北窑洞糊窗子的好纸材,也有县里的业余书法家买去当宣纸习字。蔡伦村的房子,红砖墙上皆有粉墙,粉墙在墙的半腰上,约一米五宽,沿房子的墙一周,是贴纸晾晒用的。村头,巨大的石碾及抽水井仍在,它记录着当年造纸的盛况。
阳谷县还有海慧寺、天主教大教堂等建筑群落,皆是原版,如同上述村落一样,是阳谷县繁华历史的见证。阳谷也出过义和团的,杀过一位传教士。天主教堂后来做了中学,阳谷县城30岁以上的读书人,多在这个教堂中学读过书。我来这里的时候,教堂已经很荒凉,有一位老太太住在此,她喜欢不动声色地站在门口,一双深陷的眼睛好像能洞穿悠远的时光。
阳谷建县于隋开皇十六年(公元596年),由原东阿县管辖,取原东阿县界阳谷亭为名。阳谷亭春秋时期为齐国之阳谷邑,地址在黄河以东平阴县南端,因地处谷山(又称谷城山、黄山,在今平阴县东阿镇驻地之北)谷城(今平阴县东阿镇)之间,故称阳谷。阳谷县隋属济北郡,唐、五代属郓州,宋属京东西路东平府,元时属山东东平路,明、清皆属山东省兖州府,民国初年改属山东省东临道,后划入聊城。相传阳谷是孙膑的出生地,又据说,旧时进开封会考的秀才喜欢聚集在阳谷啃炊饼,读诗书备考,那些落榜的人为等待来年再考也不离去,像今天北京云集而成的考研街,学子无聊时编故事,编出个《水浒》和《金瓶梅》。我觉得是个悖论,为什么这两部书居然出在孔孟之乡而不是别处?回答是,阳谷是齐文化的影响地,齐文化好战,重商,与现代西方的文化理念相近,于是释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