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武大烩菜
宁武在吕梁山北麓,是晋西北一个县。宁武含宁兵息武之义,从汉朝起,到魏、西晋都叫楼烦县,北宋置宁化军,明成化年建宁武关,雍正三年建宁武县至今。所谓宁兵息武,以国人取名之反义去理解,这里久远的历史中兵不宁武不息,一个延续数千年的古战场,五胡乱华,宁武是重要关口,晋西北偏关、雁门关、宁武关三大关口之一。北部有内长城,长城在宁武乡民口中,不叫长城,一律称边墙。宁武有边墙,出关与入关,同等险要,李自成克宁武,方得北京。
宁武境内有两座大山,管涔山和芦芽山,管涔山海拔2603米,芦芽山为宁武诸群山最高峰,海拔2739米,山中有四纪冰川遗留的万年冰洞,原始次森林82万亩,以高山草甸为主的天然牧场60万亩。有两条名河从此发源:黄河最大支流——汾河发源于宁武东寨镇,汾河源水清甘冽,聚溪而河;管涔山下有天池,由数个高山湖泊组成,它是桑干河的源头。桑干河在宁武境内叫做恢河,少时读过丁玲的小说《太阳照在桑干河上》,不知桑干河起源于宁武。桑干河出管涔山向北流经大同盆地再往东汇入海河。
宁武莜面属三晋大地最好的莜面,在高寒地带生长。宁武农作物以杂粮为主,计有山药、莜麦、豌豆、胡麻等,宁武人至今保持天然纯朴的饮食习俗,吃水磨面而不愿吃电磨面。我随作家徐建宏先生从太原到宁武,听张石山说,汾河源在管涔山,就想来管涔山,那天喝得比较醉,有韩石山、张石山山西两山,有徐建宏、徐大伟山西两徐,以《白银谷》声名再热的成一话语较少。徐建宏说他要到宁武,我说带上我。张石山说,那好,你就去吧,那里莜面和羊肉都不错。汾河从前有大水,据说早年可以乘船溯流而上,比方说隋炀帝,他领十万人的船队浩浩荡荡抵达天池,在天池边修建汾阳宫。明朝修北京城,从管涔山取木,木扎成排走汾河至河津入黄河,南下,潼关东转,抵山东聊城再走运河北上至北京通州,这是绕一个U形大弯,却是当时最佳交通设计。
从太原上路,出城路面上有白色粉末随风飘起,如同公路冒冷气。出了晋阳盆地,过忻州再过原平,天空飞起了雪花。透过雪花看沿途村庄,平顶屋舍有淡淡炊烟。旷野立着摘过玉米的枯玉米秆,晋北叫玉米为玉茭,亦土亦石的山,皆土黄色,雪花凝在公路上,沿途蜗牛般蠕动许多运煤大卡车,有一种斯太尔卡车,车厢接近火车厢,它可以拉60吨煤,超重可拉100吨,在这些巨无霸的卡车中间穿梭,我坐的长城赛影就如在群列巡洋舰中漂泊的小汽艇。小小雪花阻慢了行程,抵达宁武县城已经下午1点,搁下行装就直奔县招待所餐厅,上菜,喝酒,用大号玻璃杯喝,宁武平均海拔2000米高,冷啊。一路饥饿和寒冷,人饮酒如饮入一股暖流,凉菜上来一扫而空。接着,一道宁武大烩菜热气腾腾地上来,无汤之面。连面也不是,土豆粉条,加上五花肉片、白菜、豆腐、葫芦条,故有青有白,土豆粉条白似汉白玉,一锅烩了,五彩缤纷。土豆粉条有弹性,夹起时会如橡皮筋弹起。宁武猪肉,皮薄,不油腻,味清甜,想像中它是一头玉树临风的猪。
我一下子不能接受,天天早上在太原喝羊肉汤,应该在宁武也喝羊肉汤,面对着豪华亲热的大烩菜,土豆粉条做,有弹性,味觉上是绵柔与清鲜,还有爽口葫芦条,渐渐才进入大吃。张石山说过,高寒地带土豆好吃,莜面好吃,惟没有用心去听,山西人民会做许多稀奇古怪的面食,反正只要能把它做成条状食品,山西人民把它称做面。然面又不说是面,剔尖、拨烂儿、搓鱼儿、碗脱、拷佬佬,这些动宾词组结构的事物,都是面食。
一番发奋向上地吃,腹中温度提起来,暖意开始升腾,雪花儿在窗外飘。像理不清又搅不顺的丝丝缕缕历史藤蔓,大烩菜被风卷残云之势吞去,同桌们均未示弱,烩是一种凑起来吃的现实主义。宁武大烩菜,将土豆粉条味、菜味、肉味、豆腐味等来自五湖四海的味道端到一桌。但是,大烩菜到底是一种什么味道呢?真不易说明白,它就什么味道都有一点,在视觉上也如此。
吃了若干大烩菜,猛然打住,心想千万别吃一肚子土豆粉条,以后什么也吃不下去,世界上最大贪官就是人的胃,吃在碗里,看在桌上,等着厨房新菜上来。然此一念,想到粉条烩菜在其他菜系中也有,诚如武汉炒米粉、广州炒沙河粉、意大利精烩通心粉,它们在美食文明性别属于同构,惟宁武大烩菜来得新奇,有视觉之悦,像一道陌生风景,在我初到宁武时相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