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小令三首仿易安
叶嘉莹写了上述那两首词之后,还有“下集”。这个“下集”,她有说明:“近写《水龙吟》及《水调歌头》诸词,友人见之,或以为气类苏辛,不似闺阁之作,因仿稼轩之效李易安体,为小词数首。”其中三首,发表于一九七九年十二月份的香港《七十年代》月刊,距离她在该刊发表那两首“气类苏辛”的长调,恰好相隔一年。词后附注。这个说明也是“注”的一部分。
她的说明需要略加解释。苏辛指苏东坡与辛弃疾。“气类苏辛”云云,即是说她那两首长调其风格与苏辛之词相似,不象出于女子手笔。于是她“因仿稼轩之效李易安体,为小词数首。”“易安”即宋代女词人李清照(她自号易安居士),稼轩是辛弃疾的号。稼轩词向以慷慨悲凉,沉郁顿挫见称,所谓“大声镗鎝,小声铿钧,横绝六合,扫空万古”是也。但这只是指辛词的主要方面,他也是可以作婉约词的。如《青玉案》中的“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祝英台近》的“鬓边觑,试把花卜归期,才簪又重数。”抒写儿女之态,其婉约处亦不输于易安。这些词一般认为是他的“效易安体”。
“闲话”表过,言归正传。叶嘉莹那三首“仿稼轩之效李易安体”,并录如下:
踏莎行
黄菊凋残,素霜飘降。他乡不尽凄凉况。丹枫落后远山寒,暮烟合处空惆怅。
雁作人书,云栽罗样。相思试把高楼上。
只缘明月在东天,从今惟向天东望。
这是一首表现作者对祖国深沉思念的好词。“黄菊凋残,素霜飘降”点明了时间,但这个秋天的景象也可能是“心理上的感觉”;同样,“他乡不尽凄凉况”固然是说明地点,但“凄凉”云云,也可能不是实指景况,而是作者的感觉,是因某种感触而起的凄凉情味。
“丹枫落后远山寒,暮烟合处空惆帐”是既写景,亦是写情,说的也不单指异乡,“远山”云云,更具象征意义。简而言之,作者是为国事而担忧,不过这种担忧并非严重到对祖国失去希望,只是轻微的惆怅而已。至于令其担忧者为何,则在第二首《西江月》中有较清楚的表达,下面再谈。
后半阕“雁作人书,云裁罗样。相思试把高楼上。只缘明月在东天,从今惟向天东望”则是全写对祖国、远人的思朝了。中国是东方古国,“明月在东天”的明月象征中国,“从今惟向天东望”说明了作者对祖国深挚感情。作者这些复杂的情绪写得非常含蓄,词家所谓“意在言外”是也。以“风格”而论,也确是深得“易安体”婉约之妙。当瓶上面所论,只是我个人的理解,未必尽符作者原意。
再谈第二首。先录原词。
西江月/
昨夜月轮又满,经时音信无凭。
怪他青鸟误云程。日日心期难定。
已报故园春早,春衫次第将成。
莫教风雨弄阴晴,珍重护花幡胜。
昨夜月轮又满,经时音信无凭。
怪他青鸟误云程。日日心期难定。
已报故园春早,春衫次第将成。
莫教风雨弄阴晴,珍重护花幡胜。
作者在这首词中写出了自己对祖国的心情(包括忧虑与期待)。
作者自言:“惟是词体虽效古人,词情则为作者所自有。即如‘青鸟误云程’一句,盖用‘汉武帝故事’中青鸟为西王丹传信之故事,以喻言加拿大邮政之罢工与怠工也;‘风雨弄阴晴’一句,盖喻言白天安门有大字报活动以来,各刊物之报道纷纷也;‘春衫’一句,盖用《论语》中‘春服既成’之意以为游春做准备喻言今日国内为各项建设所做之准备也;‘护花幡胜’一句,盖用《博异志》所载唐代崔元徽以朱幡护花之故实,以喻言对今日百花齐放之情势当善自护持也。‘幡胜’即幡,谓旗幅之下垂者。唐宋人诗词中往往有之。亦或指妇女头上之饰物。”从作者的注解中,我们不但可以了解到作者的“词情”,亦可以体会作者的“心情”了。她是以一个华裔学人、天涯游子的身分,对祖国的情势变化,表现了深切的关怀。这首词的警句(亦可说是包括了这三首小令的最重要的一句)是“莫教风雨弄阴晴”,这也是作者“护花”心事的所在?要知“百花齐放”之情势得来不易,若是被“无端风雨”弄得“阴晴不定”,那就未免令人担心。所以作者的万语千言,归结为一句盼望当政者“珍重护花幡胜”!至于因何令得作者有此忧虑,词中涉及的“时代背景”,我准备谈到第三首时再说。
懂得这首词是表现作者对祖国情势变化的关怀,我们也就可以更深一层的了解,何以作者会“怪他青鸟误云程”,以至令她“日日心期难定了”。加拿大邮政的延误,耽误私人邮件还是小事,国内的消息也阻隔了,她急切想知道国内局势究竟是阴是晴,这就未免心期难定了。
再谈第三首:
临江仙
惆怅当年风雨,花时横被摧残。平生幽怨几多般。后来天壤恨,不肯对人言。叶落漫随流水,新词写付谁看。惟余香梦求全删,故国千里隔,休戚总相关!
自注:“看字为韵字,读第一声。”第一声即平声。
叶嘉莹的这三首小令可以作“组词”来看,三首词表现了同一主题——海外游子关怀祖国,希望祖国一天好过一天,“莫教风雨弄阴晴”。故以“故园千里隔,休戚总相关”作结束语。“惆怅当年风雨,花时横被摧残”当系指“四人帮”时代,摧残文艺之花的风雨。
作者写此三首小令时的时代背最为何?可以当年(一九七九年)北京某报在立春之日写的一篇文章来作说明,那篇文章引用辛弃疾《汉宫春》中的词句“春已归来,看美人头上袅袅春幡,无端风雨,未肯收尽余寒。”来比喻当时的“文艺气候”,堪称妙喻。那时百花齐放的政策,由于受到一些“左的势力”的干扰,是颇有“余寒未尽”的意味的。这种“左的干扰”不但令得海外学人担心,北京的《人民日报》亦曾多次发表文章批“左”。好在这种“干扰”也不过一时逆流而已,开放政策是变不了的。
“春幡”是宋代女子时兴的一种头上装饰,常剪彩燕戴在头上。叶嘉莹的《西江月》中有“珍重护花幡胜”句,此幡胜亦是一作妇女头上饰物解的。叶嘉莹选用“仿稼轩之效易安体”,其亦有感于此词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