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我的工厂岁月 拉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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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练就是把队伍拉到野外去训练,对我们而言就是背着用被子打成的军用背包到郊外去走10来天,相当于今天的徒步旅行。

出发前在一个大厂的空地上开动员大会。从各企业来的职工近千人排成队伍听一个穿军服的人讲话,据介绍他是区人民武装部的某同志。某同志慷慨激昂地讲了坚决执行最高指示“要准备打仗”的重要性:苏修自珍宝岛战斗失败后,在中苏边境陈兵百万,准备从北边进攻我国;美帝“亡我之心不死”,随时都有可能从东面海上打过来;台湾蒋匪帮将会从东南方向反攻大陆;而印度反动派也要在西南边境入侵西藏——所以我们要“全民皆兵”,把敌人消灭在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之中。根据我军的光荣传统,打运动战必须要练就一双铁脚板,因此大家要认真拉练。动员讲话结束后,某同志带领大家喊口号:

练好铁脚板!

消灭帝修反!

要准备打仗!

备战备荒为人民!

近来在网络上看到一些好战愤青或个别梦想打仗的军界人物的言论,不禁会想到那位预言马上要打仗的某同志,想起他青筋突出、口沫横飞的样子。

我身边的邱师傅说:给个(这个)武装部同志是个小角色,如果是武装部长、政委刚才就会介绍给个是某部长某政委。邱师傅是宁波人,和我编在同一个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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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练是以连为基本队伍进行的,我们连由3个厂的职工组成,连长是开林造漆厂的头头,指导员是我们厂的党支部委员张阿毛。

我、邱师傅、徐生浩常常在一起走。生浩是1970年来厂里战高温的海运局机关干部,毕业于大连海运学院,据他说在船上一直不适应所以只得待在局机关里,不料去年就被派来战高温;原来以为过了高温季节会回去的,现在看来要永远留在玻璃厂了。他对我有点惺惺相惜的味道。

无论在路上还是吃饭时候,邱师傅总是笑话不断。他人也长得滑稽:头很大,头发乱糟糟、络腮胡子;胳膊很粗腿却很细,一口“什骨铁硬”的宁波话。在乘渡轮过黄浦江时,他特地找到张阿毛大声建议:给柴啦(怎么回事)?我诺不是游过去啊?指导员五诺(你)应该带领大家游过江去,拉练嘛不好坐车当然也不好乘船。

“邱师傅,你又来瞎搞!我问侬:侬会游泳伐?”

“我诺从来不会游泳。”

“侬不会游泳还搞啥搞,不会游的人淹死哪能办?”

“淹死嘛推过(拉倒)。动员大会不是话过嘛:一不怕苦二不怕死。”

别看指导员平时神气活现,碰着邱师傅是一点神气不起来。邱师傅是机修车间的技术高手,工龄几十年的老工人,上上下下都称他“邱师傅”。他蛮喜欢和我们两个“大学生”轧道,跟我们闲话交关多。生浩对邱师傅言道:我们的排长老杨人长相不错,听口音听不出他是哪里人(他说的上海话)?邱师傅告诉他:“其诺(他)是苏州人。”

“哦,是苏州人。”

“苏州北门外六百里。”

原来老杨和张阿毛一样,也是苏北人。

一天晚上临睡前,邱师傅和往常一样高谈阔论:自古英雄爱美人,明朝大英雄常遇春“日战十番将夜战十美人”,女人漂亮男人必喜欢。江青当年交关漂亮,所以毛主席喜欢“讨其做老闰”(娶她当老婆)。不料他的话有人汇报给连部了。

指导员找到邱师傅批评他讲话意识形态有问题,什么女人漂亮、美人,而且提到敬爱的江青同志。邱师傅一听跳了起来:

“给柴啦!我诺讲江青同志漂亮讲错了舍!阿毛伍诺听好:我诺工人阶级就是认为江青同志是全中国乃至全世界顶顶漂亮的女同志!啥人认为其不漂亮,伍诺晓得伐?蒋介石!伊认为宋美龄顶漂亮。”

指导员看这架势自己快要和蒋介石差不多了,就溜走了。

3

虽然走长路累,但走在乡间小路上,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绿色,钻进鼻子里的是泥土和青草的气味,疲劳被赶走了不少。尤其当初秋的凉风吹过来时,甚至于会滋生心旷神怡的感觉。想想前两天我们在玻璃厂里又闷又热、耳边是震耳欲聋的轰鸣声、鸟不落草不长的环境。

排长老杨来劲了,他要我们排好队齐步前进,还叫起了口令:

“一、二、一,一、二、一,……

“团结起来!

“争取更大胜利!

“一、二、一,一二三四……”

家住“苏州北门外六百里”的老杨绝对是个美男子:浓眉大眼、高鼻梁、身材又高又魁梧,邱师傅说老杨的眼睛“交关花啦!是桃花眼!”邱师傅还告诉我和生浩:上头要老杨参加拉练,老杨提条件:他必须当拉练干部,否则不去。(老杨在厂里是管大炉的、至多算个小组长)结果张阿毛保证让他当排长他才来的。“给个赤佬真真想做官啦,哪怕做10天阿好啦。”

杨排长对那些体弱走不动路的女青年十分关心,除了给她们加油打气之外,还会替她们扛背包,所以很受她们爱戴。但是过了两天情况有变,老杨渐渐只对针织厂的一个漂亮姑娘特别照应了:只要那个小姑娘嗲声嗲气喊一声:杨排!老杨就主动地把她的背包拿过来,一路上还和她有说有笑。这样就引起了全体女青年特别是本厂姑娘们的严重不满。

老杨对我和徐生浩蛮不错的,除了女青年就数和我们话最多了。他走在我们边上讲了许多自己的事:他在20多岁时当过工厂的团支部书记,有什么大事或者重要文件党支部晓得了,接下来他这个团支部书记也晓得了,而一般的党员还不晓得呢。(老杨到现在仍不是党员)他还告诉我们他的一件很“海威”的事:1950年代大世界大新游乐场里有些青年女招待卖茶的、穿白裙子大口袋里放一包一包茶叶的、被叫作“玻璃杯”。侬出1角她就把一包茶叶放在杯子里。他一高兴(看这个“玻璃杯”邪其嗲)把她的茶叶包全部买下来,旁边的人“才呆忒了”!

徐生浩伸出拇指:“老杨,英雄呵!”

我也跟上:“杨排,英雄呵!”

顺便说一句:样板戏“智取威虎山”里英雄姓杨,也是排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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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练到一个什么公社时,连队休整,请一位老贫农社员来作“忆苦思甜”报告。那个年头“忆苦思甜”是阶级教育的主要“法宝”,三日两头听,拉练中的思想政治教育“忆苦思甜”当然必不可少。

老贫农讲的是自己在地主家当长工的受苦经历:起早摸黑干活、吃得很差,早上吃的粥盛在铅皮碗里,有辰光是馊粥。他还唱了一支自编的山歌“长工苦”,唱得我们的连长(开林造漆厂的头头)直掉眼泪。据说连长解放前也当过长工。但是到了“思甜”阶段(这是必定程序:先控诉旧社会后歌颂新社会),老贫农的讲话却走了火,他大讲工厂里是多么好而社员(农民)是多么苦:厂里厢工人天稍微一热就有冷饮水吃、还有酸梅汤喝,“拿吃格弗是酸梅汤,是幸福汤,尼社员三夏生活,多少热的太阳下头,嘴巴干只能喝滚烫的白开水;拿(你们)生病了有劳保可以到大医院,尼(我们)只能看赤脚医生……”

不对了,老贫农在控诉新社会、控诉工农差别了!等他话音刚落,“头子活络”的指导员立即带领大家喊“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的口号,宣布报告会结束,会后分班讨论。

由于“忆苦思甜”的活动搞过许多次,班会上没什么人发言。班长老绍兴只好一个人讲。(老绍兴和邱师傅同在机修车间、两人素来不和,邱师傅怀疑自己关于美人江青的话是老绍兴去汇报的)他介绍:自己家里穷、年龄很小就从绍兴乡下出来到宁波学生意(当艺徒),师傅也是老板,宁波老板特别坏。每次吃饭总讲:下饭呒高(菜不多),饭吃饱。实际上饭从来就没让我们吃饱。邱师傅突然开腔打断了老绍兴的话——

邱师傅说老绍兴的话不对:什么“宁波老板特别坏”,这句话没有阶级性!天下乌鸦“何种”(一样)黑!凡老板“何种”黑良心!其绍兴老板就不坏啦?绍兴人啦娃(坏)种交关多,绍兴人专门出绍兴师爷晓得伐?

于是老绍兴跳起来和邱师傅大吵:

“宁波人就是坏,蒋光头就是宁波人!”

“嗯诺给人呒知呒识啦,蒋介石不是宁波人,其是奉化人。”

于是讨论会就在“宁绍之争”中草草收场。

5

在拉练途中,老杨对我和徐生浩发表了对老贫农忆苦思甜的看法:老贫农说地主给他们吃馊粥是编出来的——“地主不会介笨的呀。长工吃了馊粥要拉肚子,还做得动生活啦?长工不做生活地主不是反倒损失吗?”杨排长的话也让我们明白了他为什么入不了党的道理。

拉练结束前一天黄昏,我们来到了近郊一个工厂,其他连队也集中到厂区来了,上头通知要开全团大会。(此时才知道有一个拉练团部的存在)于是晚饭后各连整队进入会场,台上坐着几个团部领导,一个个表情严肃、如丧考妣。开会前没有放“东方红”,(散会时也没放“国际歌”)一个穿黄军装的团部领导站起来宣读中央文件:林彪及叶群、林立果在9月13日从山海关机场仓皇出逃,强行登机,结果三叉戟飞机在蒙古的温都尔汗机毁人亡。文件很短,像一个新闻公报。至于林彪为何要出逃、如何摔死、什么时候林彪不称林副主席林彪同志了?文件都没提。

这当然是个爆炸性新闻!文件读完后台下一片寂静,台上一个领导突然带头鼓掌,台下群众也跟着鼓起掌来。有人喊口号:毛主席万岁!大家跟着高呼毛主席万岁。(千错万错喊毛主席万岁不会错)此时尚未有人喊打倒林彪的口号,几天前若喊这样的口号就会被作为现行反革命抓进去。自“文革”以来林彪就是仅次于毛泽东的神,九大党章规定的接班人,这个神话没有一点预兆突然破灭,(对老百姓而言没有预兆)的确让人莫名其妙。

杨排长和颜悦色地通知我:晚上的讨论会不必参加了,这是指导员关照的。侬去外头兜兜白相相好了。我一听就明白我等“非革命群众”不得参加讨论学习。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仍然记得老杨那与人为善的态度和友好的眼神。那个年代,不容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