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拒绝遗忘 阿娘闯祸

宁波人把祖父祖母称作阿爷阿娘。阿爷阿娘住在前厢房,母亲和我住后厢房,父亲去世后阿爷阿娘和我们仍住在一起。

1966年8月上门打劫的大抄家开始之时,阿娘的小兄弟我称之为小舅公的,神色紧张地来我家,告诉我们要有被抄家的思想准备。他听说银行的革命派奉党委指示要对解放前当过旧银行高管的人家统一采取“革命行动”。阿爷先是颇为害怕,后来却对小舅公说大概不会有事。一来自己当中央银行高管如九江办事处主任桂林支行经理是1930年代的往事了,后来脱离中央银行回沪,抗战胜利后再进中央银行只是清闲差使,又在解放初退职了,恐怕银行不会想到他;国庆他爸当过农行襄理不假,但人死了好几年,不至于再来算旧账吧?

阿爷在惶惶不安中等了一些日子,什么事没有。他放心了,一如既往地读起了宋词和《阅微草堂笔记》。

谁也想不到,阿娘会引来了抄家。

阿娘一辈子当家庭妇女,小脚老太,略识几个字、永远不懂政治,偏偏是她闯了祸!

阿爷在宁波农村洪塘有一处祖屋,阿娘每年去住一两个月(阿爷基本上不去),回上海时阿娘会带一点宁波土产给阿爷,解解乡愁。据阿娘讲她要是不回老家,家里东西早就被人偷光了。祸就闯在这里。

那天从学校回到家里,阿爷坐在沙发上紧皱双眉一言不发,母亲告诉我宁波乡下来了两个“贫下中农红卫兵”(两个中年人),声称阿爷老家被人翻得一塌糊涂!阿娘一听急煞了,立刻收拾衣物就跟他们走了,去宁波了。阿爷终于开口说话:他觉得蹊跷。这两个人是本家晚辈,为啥见到他老人家伯伯叔叔也不叫一声?恐怕来者不善。

果不其然,阿爷话音刚落,邻居敲门进来说楼下后门对面有一张批判阿娘的大字报。阿爷和我立刻下楼去看,大字报上阿娘的姓名赫然在目,还打上了叉叉。大字报称阿娘是反动派四大家族成员,是宋美龄结拜姐妹,常在一起吃酒,在乡下一贯反动,专和贫下中农作对。辱骂贫下中农是“抢犯”、是“贼骨头”等等。署名是宁波洪塘公社贫下中农红卫兵,但大字报是居委会受他们委托贴上的。

我扶阿爷回到家。脸色惨白的阿爷连声讲:老太婆闯祸了、老太婆闯祸了!对其讲莫瞎讲莫瞎讲,其就是不听。东西被人拿了就拿了,又不值几个钱。硬是和别人吵。原来1930年代阿爷当中央银行九江办事处主任时还兼庐山办事处主任,每年夏天待在山上。因为南京政府各大员夏天都上庐山办公,中央银行等于政府金库,作为金库的头阿爷几乎天天和财政部长孔祥熙打交道,当然也和中央银行的顶头上司宋子文有往来。孔祥熙举行酒会,阿爷带阿娘一道参加,自然见到宋霭龄甚至宋美龄蒋介石和许多要员。这段日子阿娘自认为很风光,因此我从小就听阿娘常常把孔夫人蒋夫人孔部长宋部长委员长挂在嘴里。经过大家劝说,委员长孔部长不提了,看来不提蒋夫人孔夫人阿娘很难做到,阿娘总说这两位夫人对她“交关客气”。

当天深夜,一帮人来敲门抄家了。他们一来就声明他们是金星笔厂工人阶级革命派,受居委会之托代宁波贫下中农抄家。抄家也有代的,真是匪夷所思。接着就叫阿爷站着接受批斗,称阿爷是“吸血鬼”,要他把手枪和“变天账”交出来。吓坏了的阿爷讲,手枪他这一生一世不曾碰过。几个人翻箱倒柜找金银首饰和“四旧”。我问他们:我们并非地主资本家,为什么要抄我们家?革命工人说我态度不好,命令我也站着陪斗,有人骂我是“狗崽子”。我高声说,我是业余工大的教师,你们厂的李金梅还是我的学生呢。(李是党员团干部)这一招果然有效,他们对我的态度变得和善了,让我进了自己房间坐下,还扯了几句要正确对待文化革命的套话。这支抄家队伍是党委领导下的左派,不是之后的造反派,所以吃党员团干部这一套。有个家伙眼尖,看见我书桌上放着一本《大戏考》,立刻严肃地说:

“你是个人民教师,怎么还保存‘四旧’?我们代你扫了!”

我被拿走了《大戏考》,放到今天是一份珍贵的京剧资料。大概他们看在我是业余工大教师的份上,没有抄我房间的家(只是看了一下),但是阿爷房间里所有值钱的东西都拿走了,还开了一份清单叫阿爷签字,清单却没留给阿爷。第二天阿爷发现一件上衣口袋里有阿娘不知什么时候塞进去的几百美元,他认为是抄家队伍故意留下考验他是否老实?!吓破胆的阿爷去交给了居委会换了一张收据。为此阿爷懊悔了好几年。

叔叔姑姑来我家劝慰阿爷、埋怨阿娘,不免也为去了宁波的阿娘担心,然而无人敢去宁波。不久有亲戚从乡下来告诉了我们阿娘的遭遇,让人啼笑皆非。原来,乡下“贫下中农”开会批斗阿娘,不料阿娘和批斗她的人对骂,坚持拿她东西的人是贼。气愤的“群众”给她戴上高帽子游街,她是小脚走得很慢,人们只得陪着走。到了一家点心店,阿娘宣布她肚子饿了要吃点心,“杀头还要让人吃饱再杀呢”,人们只得让她进店,阿娘戴着高帽子慢条斯理地吃了两碗汤圆。再走时贫下中农们没有斗志了,游街结束。没人敢打阿娘。据说因为阿娘毕竟是长辈,又有其他本家说她不是地主富农本不该挨斗,再说70岁的老人万一打出人性命来怎么办?所以后来不了了之。

你们算了。阿娘却不肯算了!阿娘到拿她家里东西的人家,一家挨一家地去讨回,你不还她坐在你家不走,还在你家烧夜饭吃。据阿娘讲,他们绕她不过只得还她,不然阿娘“贼坯”、“抢犯”骂到天亮。阿娘永远不懂什么叫贫下中农革命社员。

半年之后,阿娘大包小包从宁波凯旋而归,还捎来咸带鱼黄鱼鲞龙头烤臭冬瓜之类的宁波土产。两个贫下中农送她上了轮船,东西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