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札 旧字
已经第三回了,从包鲜花、碗盘的旧报纸上看到自己的名字、文章。讶然失笑之后有点睥睨当时吐哺文字的那个我,将旧报揉成一团丢进垃圾桶时,好像丢自己的躯体。
我无法解释这种心态,伏案疾书时极其自重自爱,掷笔度口却又自轻自嘲。爱的足冰天雪地里犹然以身代薪的那份天真;嘲弄的足漫长的冰纪终将吞噬一切。
我知道这两者永无和谐之可能。铸剑淬刃的巨匠为了证明锋利,常常利刃穿心。
1
我需要一点暖和的感觉。半路下车,阳光尽情地梭游于芦花丛,光影纷纷追逐风。顿然觉得,冷与热义有什么分别?
2
有了一盏很美的灯。他用路边废弃的木架钉成,以毛线绕成随意图案,覆以宣纸为灯壁,灯捻亮,将线条浮成群山交叠。又用红色云龙纸撕成一场绛雪,从空中飞来。顶架披一条尼泊尔纱巾,流苏丝丝,宛似垂柳。择一只草编天鹅,好像黑夜的湖泊里仍有鹅蹼踏水,把肚界戏弄得暖和起来。我是湖底啮墨的女妖,还是卒中迷路的云絮?
3
美,是绝望的时候仍要临水照镜。
4
我想,就当做一桩秘辛吧。在激辩的圆桌上,一只彩髹蝴蝶穿壁飞来。惊叹。飞去。完成一场美丽的梦。
5
看来,这什事也延续了关于游戏的讨论,或者,另有一“存有”支颐旁听这一场论述之后,作了一个“童话”式的结论。
6
他是个很美的人。属于个我生命义无反顾向世界挑衅的壮美。在无用武之地仍然拭剑散芒的战斗者。
7
有一种力量在我内心蛰伏甚久,在朴素的现实生活中我不断饲养它。风平浪静之时,它以禾苗阡陌的姿态出现,一旦时机成熟,即是千军万马。
8
“内在视野(inside vision)”将决定要性。作家必须处理世界,非被世界处理。
9
冬天是真的来了,寒流让山峦安静。在一切的峰顶,当生命面临最严酷的冰纪,我也将安静。
10
将自己推向未知的人,乃确信有一比掌中之物更珍奇的宝藏埋在我们所不知的地方。这种人在现实里,不会是个好职员、好丈夫、好儿子。但在情感上,会是个好情人;在知识上会是优秀的探索者,对整体社会的发展而言,也是个好先锋。
11
为他佩戴一朵小白花,在冬天的寒流里,那花仍然颤巍巍地在我胸襟上开放,仿佛花也知道,这是人世最后的一次告别,要丌得认认真真的哟!为他捻一炷乌沉香,在啜泣的泪水里,香仍然阵阵地燃着,香也知道,这是人世最后一次亲昵的私语,要把话儿一字不差地传到。可是我什么也没说,只微微地想:“好体面的棺,你终于有个家。”
12
冷得血管里的血都冻了。凭窗看工地的工人们裹着雨衣掘土、扛铁条……雨还闷闷地落,底基汪着泥水,他们蚂蚁也似挣一日的工资、一家的三顿。他们也肉做的,怎没资格喊冷?工地的机械吵我,我自有什么资格喊吵?
冷天抛头露面的滋味我一辈子也忘不去。赤手赤脚插在田里干活,鼻水涎得满脸也没空抹,一哈气肚里那点热活就被掏空了,饿得狼快。那时刻,没什么苦不苦、愁不愁、爱不爱、恨不恨的鸟屎问题,只惦念净于净脚地蹲在灶口搓热,一锅新沥的人白饭,几碟冒烟的菜,一床早被妹妹烘暖的被窝,做一个明天不必下田的梦。
13
把屋里打扫干净,衣服也洗了,晃悠悠一个时辰已过。难得的阳光一扫而过,午后的安静属于我的,一只麻雀蹦跳在阳台啄米,锅里的莲子红枣汤还在焖着,如果此时我打了盹,这极其寂寞而又安稳的光阴会不会消逝?
14
反复听着他留给我的音乐带,想像他生前听这些歌时,是不是正在酝酿一首诗草,或者,给远方的友朋写一封娟秀的信?七日以来,常陷入逝者如斯的慨叹中,渐渐觉得不幸的不是死者,是生者。他在遗嘱里凌乱地写着:乘愿再来。此刻,他的游魂在哪一处山巅寂寞地盘旋?
15
我感觉到,一个人坐上了社会运动场上的某一把椅子,难免就从他自己的肤触、眼界衡量周遭的游人,他的安身之椅不见得是所有人的安身之椅,他只能见剑他的正而,却不能想像背后的人行走的规则。同样,我坐在生的运动场上观看死亡,所有的激动、愤怨、长叹皆源由于我仍坐在自己的椅子上,我无法想像坐上死亡那把椅子足何种肤触?那么,当我试图摆脱别人强加在我身上的格局时,我也应该放弃自己强加想像的死之未知。世界之所以能继续前进,乃因为生命无止,尽地保持运动状态。我的有限之生在这里头周转,我会找到自己安身立命的位子,同时也明白,我及我的位子将在未来永远地消逝。
16
那么,有限与无限的问题值得再深思。有限是个事实,无限也是事实。从生命进展史来看,这两个问题又常以矛盾的姿态出现,使人必须在安身与立命之中作出抉择。选择有限范畴的,可能是个有神论者;企求无限的,他无可避免地将在眼所能见、耳所能闻的世界里不断地流徙。
17
如果我没有记错,在十九世纪未俄国最颠荡的那一段历史里,车尔尼雪夫斯基(Chernyshevsky)曾为参与当时变动的知识分子写下一段导言:
“历史的道路不是涅瓦大街的人行道;它完全是在山野中穿过的,时而尘土飞扬,时而泥泞难行,时而通过沼泽,时而穿过密林。谁怕满身尘土,沾污鞋子,他就不要从事社会活动;对于那些真正关心人们的福利的人来说,社会活动是高尚的事业,但不是完全一尘不染的事业。”
18
狂沙初歇的黄昏,东天的月牙出来汲水,映在两处流泉上;远处有牲口归栏的蹄声,漠地里不时响起牧马人催促的鞭哨,渐渐也消失于白夜之中。天地之间,只剩下二泉映月,及星宿错肩的声音。
——闻《二泉映月》随想
19
天地无私,照着生者,也呵护逝者。在我窗口啄粟的小麻雀,会不会飞到七里坡灵塔,在他眺望所及的曼陀岁花树下,觅着雨余地絮?
20
一席洒言,于舞足蹈的游戏吧。凌晨的雨下得半睡半醒似地,凉风驱散一窒的烟洒气味,醒的人从来就醒着,睡着的人不愿醒。
21
他对她说,从来也没有想到会这样,我亦同感。我想这种出其不意的袭击既然来到而前,就落落人方地而对吧!我告诉她,不要想去改变什么,摸索什么游戏规则。怎么来的就怎么去,拢袖旁观。
在“理性”与“非理性”的萍聚过程,如果能让“非理性”的人借用“理性”的羽翼,“理性”的人降临“非理性”的湖镜,就算足美的。
人与人的对待,常常足寻求互补互动的过程,至于过程当中的悲炊离合,视为必然。
22
我想脱掉优渥的台北人这件外农,去踏遍这个岛屿的每一寸泥上。我也想浸入台湾史册与民俗风上的文字里,做一个寻根人。
我想写一部长篇,献给孵育我的祖国中国,哺乳我的宝鸟台湾。
23
冷风如刺,这种天气做什么都涕涧交流。一瓮黄玫瑰也开得寡情。我居然恕写字呵暖。
24
想念老家那口灶,冬封的时候,丢几束柴草,大鼎里焖红肉蕃薯,暖暖的地瓜烟一扑扑地冒,很笃实的温情。
唉!我也到了靠记忆取暖的年纪吗?
25
年逾五六十,一回头尽是浮草枯叶岁月,那种恐惧仅次于死亡。
26
给他写一封长信,平辈论交,将心比心的于卷。他若能拾儿句揣入心头,则万幸;若不能,也是各自转烛而已。
别人看他的锦农玉冠;我看他在捉襟见肘。他的才情独异,只坏在我执太甚,于今仍不能看透自身髑髅,遂落得沧桑。年轻时,应以才情傲骨驰骋疆场,年逾花甲,则应以道德力量推波助澜。挣得桂冠难,肯摘下桂冠加冕后辈,自古无几人。
27
伍迪·艾伦的Radio Davis,与其说是他的童年往事,不如说足他同代人的童年往事,进一步讲,是人类资讯文明的天真浪漫岁月。在那个家庭,收音机是他们的一分子,提供幻想、联系人与人情感的“拟人化机器”;在那个时代,人与人无所谓疏离、冷漠,他们非常尽情地因收音机而绾合在一起,也非常认真地随收音机而作梦、舞蹈。伍迪·艾伦最后以一九四四年的新年夜作为断代,那是二次大战即将结束的时期,也是收音机的声音愈来愈小,童年即将结束的时期。
28
上帝不见得斗不过撒旦,但当上帝以撒旦的手法突击撒旦时,上帝也变成撒旦。无可避免的,这两种存在缠斗的过程,将是一个人内在世界最繁复的主题。
29
难得在今天早晨出现阳光,空气中流动的寒霜,被蒸成满山摇曳的芒白,岩苦菜开成遍地黄花,天窄的漂蓝十分素朴。我从福木林穿过,惊讶于高瘦的茶树居然悬出艳丽的花朵,可惜高枝,攀不到。当我蹲着采岩苦菜花,楼下那位智能不足的小孩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用模糊的呀呀声向我表示他的疑惑——他一年到头光脚丫,在垃圾箱里翻搅,吃馊菜残果的生活中,大概还没有见过“采花”的人吧!我告诉他:“你会采吗?”他浓浊的鼻音好不容易挣出一个“会!”字,随即赤足而来,弯腰捋化,嗯嗯地将花递到我眼前。我谢谢他,教他捋长些,要带茎带叶的,他不搭理,一径只摘花朵。我说: “你也采一把回去给妈妈插,像我这样!”他又没听,仍然一朵一朵递来。这也好,他那个与他一般傻不楞登的母亲,不认得字,只会与五个毛头孩子争吃零食,大概不会想要插一瓶野花吧!至于他的父亲,一个开计程车的劳动者,除了派他的孩子提五六瓶米酒回来之外,也不见得想看一瓶野地黄花。我的采化情绪因为这微而冷淡起来。我说:“够了,我不要了。”提起东西便走,他从背后追来,啊呀地把最后一朵小黄花给我。
卧室里插着一瓶花,愉悦我临睡时的眼睛;客厅的小木盘里盛着孩子给我的花,愉悦我写稿时的眼睛;但是,这个孩子该摆在社会的哪一个角落,才能愉悦上帝的眼睛?
30
我想证明,在没有“责任制”要求之下所开展的两性情感,是不是更为自由、开阔、更有助于彼此生命的成熟!
在试验的过程中,我发现现今社会对两性交往所归纳出来的生产关系(精神的、肉体的、经济的、文化的……)大多基于对人性原始欲求的规范。不管这种“责任制”是否经过法定程序,或只是彼此心证的结果,我们不能从“规范”出发去想像自由、开阔、有益于生命成熟的情感,我们必须从人性开始披荆斩棘,更重要的是,从自己原始的欲求开始出发。
31
一个人若把另一个人疼人心了,那真是任凭白个儿粗胚农裤,也要翻箱倒箧给另一个人裁锦农玉服。
阿嬷要妈妈打电话问:“冷不冷!买一条新棉被给你。”又撺掇我搬离家近些,早晚有热饭热菜吃。
她总是这么挂念:“你好心去找一个好人嫁,免没口没夜写字,老了怎么办?”
如果我没在她有生之年出嫁,她真会认为她失责的。可她不曾想,她守寡五十多年,她的媳妇守了十多年的寡,不也过来了,我这第一二代的女儿,守一辈子寡又有什么难?
32
有时,我环视这一方安静近乎透明的生活,竞有些感伤——因为,我不可能终生停留在这屋子里,像现在这么平和地坐在案前,喝着热茶,浏览天空悠游的寒云,时而因鸟的鸣唱而想起遥远的过去,我也不可能在有阳光的早晨独自出门,坐在石栏杆上欣赏满山芒花涌成一波波的浪……我还能洗菜烹调?愉快地擦地洗衣?还能窝在被里读书吗?
我不知道将搭上哪一班列车?去哪一处边城?扮演什么角色?但我十分清楚,那一天来临时,就是我告别这间安静而透明的家,踏上历史的征途的时候。
33
这一段独处的时光,对我整个生命发展而言,是第二次童年。与第一次童年迥异之处,现在处理的足自己与自己的关系,孩提的童年,处理着人自然与人的亲情。
大自然不断以原始而强壮的力量对我启蒙,使孩子的童心进入想像:我相信,只要我呼喊,山峦便会向我走来。我相信,只要我站在屋顶对平原下令,无边无际的稻田将在一夜成熟……
然而,通过人世的变故,才知道横摆在而前的现实峻岭,不会因呐喊而崩塌。
如果,经过第二度童年能激励出对生命的另一层征服,这征服的力量乃来自于自己,而不是大自然。
34
打算用另一个笔名写评论文章,或比较尖锐的小说。这个想法令自己快乐很久,一个男性化的笔名。
快乐的原因足,我企图从女性的思维体系里创造出来“男性”——为他准备所有的资料、给他现实界的身份汪,玩一场借身还魂的游戏。
我将设定他的语言、观点、题材,及文学观。上帝可以从亚当身上抽取肋骨创造女人,为什么夏娃不可以白取肋骨创造亚当?
35
偶然从书页里抬起眼睛,后阳台火烧一般的天空让我惊跳起来,无法恕像的美,毫不掩饰地挥洒黄昏最后的悲壮!
凭栏时,还感到一阵晕眩——来自于我的心跳!连波的小山峦像墨绿的一块河南璞玉,将地面稳稳镇住,让广阔的天窄尽情狂蹈:闪亮的金黄、橙红如两匹丝帛,似交缠又似水荡,中天横悬一匹靛蓝的云影,两端皆隐入金涛里,时而交揉时而如涟漪扩散。我难免掉入赞叹之中,哪里可以寻访到那三名扬帛舞蹈的女子?又是何方牧神乍然出现,令女子及她们的彩帛仓皇而逃?
36
深夜的雨打着檐棚,让我非常眷恋,隐隐约约有夜虫之音,咕咕地咕咕地,像在句读这匹黑悠悠的雨夜,我感到温暖。
烛光映着宣纸灯壁,陪我慢慢把今天的心思倾尽。谁在写,写给准读都不再重要,现在是唐是宋也不存在,千山让给万水去倒影,睡眠的人让给梦兽去驮负,我与这雨夜,这虫唧、这烛光,说起悄悄话。
也许,再仔细听,还听得到愚公的铁?声,咚咚掘着已化尘的人山;或者,也听得到帝女雀的拍翅声,填着己桑田的东海!
37
今天只看两个钟头多的书,还不及寻常闭门的三分之一,主要在劳动——赋予既定空问不同的视觉美感,一直很让我愉快。客厅的小餐桌及食品竹架都搬到书房去,客厅变成宽敞、明亮,义把地板拭得净亮,开灯时,居然浮出一层黄色的薄冰感觉。粟子树、阔叶武竹、地瓜蔓、观音竹、黄金葛、巴西小铁树都安安静静地各得其所,一片绿汪汪。下午沏茶小坐,环视小小四壁,居然困意袭来,酲时如在异地。
入夜,寒流己降,把蜡烛给点着,烛光跳逗本无助于阅读,但另有一种光明磊落的遐想;为逐柳絮而舍弃花团锦簇,自己也深知这瞽者本本性。但反掌视之如果不点烛,是见不到两扇落地玻璃将黄烛映出成双成对的影子的,唉!抬头看那虚影,再看远山明灭灯影,忽然觉得世界之小小到从我案头小烛光出发,虚虚幻幻重峦叠嶂而已;义觉得世界无边,虚虚实实无非都被黑夜掩卷了。
叹息之后要不要将灯吹熄?还是不吹吧,明是起来,才有迹可寻。到明早,今晚及今晚所见的风景连同那个写字的人,都会永远消逝。
38
我的楼上人约住一位精神异常的人吧!昨晚又被一阵舄率声音吵酲,我猜,那是在地板上弹玻璃珠,起来看钟,才凌晨四点不到。也许足一个约五六十岁的老头,独自住吧!
他的存在已经从干扰变成好奇。他足一个靠制造声音以证明还存在的人,白天很少听到他的声音也许他正在安睡;晚上令他不安伞吗?失眠或足某一种恐惧,使他穿起皮鞋散步、搬动家具、弹玻璃珠……他的屋子除了他应该没有别的生物——狗、猫、鸟这些很适合老年生活的动物;也不养盆景,像对门那独居老人一而修枝剪叶一而痛斥麻雀;也不看电视听小曲,不搓麻将,甚至我打听剑他没订报纸。他把这栋人厦当成坟场吧。
39
不知道谈到什么,他沉默一会儿,说出十八年前那件如果案发乃惟一死刑的事。他非常详尽地描述每一细节,如在昨口,包括那些弹匣、枪枝及赤辣辣的金块金条。他非常安静地说着,仿佛是侦探小说的情节。我问道,你的父母兄弟包括妻子知道这些吗?他很严肃地摇头:“那是应该埋藏的往事,我甚至想,这辈子不可能再记起的!”那么为什么要说给我听?他说,很自然吧你让人觉得什么故事到你这儿就足终点了。
我想起杜斯朵也夫斯基的《罪与罚》,我说:你说得不错,我只不过再听一遍《罪与罚》而己,我可能记得或不记得,我可能知道是准或不知道。我们的谈话结束。
40
暴风雨总是会过的,海洋平静一如熟睡的婴儿。内心的风暴亦然,此时临窗而坐,只觉得自己像雪封的深林里,一枝尚未冰僵的绿松针。
41
逐渐疲于应付繁杂的俗务,访问、座谈、演讲,虽然滔滔不绝两三小时对我已非难事,每讲一回除了与自己干戈别无所获。推得掉、推不掉的,尽足蚊蝇绕颈。现今出版界、文化界的怿异现象,除了使作者口渐忘记自己该做什么之外,倒是训练一批粉墨胭脂个个是野台戏的要角。
42
又捣了个斗笠开花灯,悬在客厅天花板,笠网目投影于白壁,一张撒开的渔网,因风而浮动,我这儿又像水乡泽国,一个农不湿的弄潮儿了。昏黄的灯很亲,想起小时候,阿嬷仍年轻,编稻秆为帚,一盏煤油灯嵫嵫点着,将我与伊的影子交叠摇曳,一只钱鼠钻过门槛去,咬布袋。
43
一向喜爱玉,近乎迷恋。以前买不起,也分不清玉种,常去故宫流连,璧、圭、璋、翠玉白菜、水洗、鼻烟壶、瑚、块、珩、瑗、扳指、如意……倒分得出新旧、软硬、沁或未沁。印象最深是那只双龙镯,上好的翠玉,一栋楼房也不够买的,起初看得眼珠子要出水,如果能抚摸一下多好。渐渐想像哪一位宋朝女人雍容华贵地戴它,以温香润它?准足那位情有独钟的赠玉者?准足孤心一旨慢慢推动解玉砂的雕匠境有一股不堪凋零意,匆匆离去。爱玉的人最怕看到虽冷犹凄的玉。
44
玉属温柔,青铜阳刚。今天稍染风寒,浑需一日,躺在床上以闲书催睡,反而抖擞起柬——青铜太美了。妇好方鼎、毛公鼎、散氏盘、饕餮纹鬲、蟠螭纹豆、爵、舶、辈、盂…… 头栽进殷商姬周春秋战国,至黄昏才悠然掩书两餐未食了。一个民族有没有文化从饮食起居之器可窥,自古中国的箪食瓢饮(蟠虺纹敦,风盖叵)实在不是今之中国所能追及!那么鼎盛的文化哪里去了?今之中国子孙的确不配享有。
45
凌晨,很静。隔壁的电话铃空空地响着,一个男人接了,一串话,听到他说刚回来,下课,有些小误会,明天有另一个约,好,好,没问题,再见。打电话的人显然跟他不顶熟,谈公事的。
可怜的人,他的明天被我看见了。
可怜的我,明天也有一个约。
可怜的楼上独居者,他开始得散步到明天了。
46
小学校围墙外的半篱小杜鹃,粉蒸蒸地开了。春天还未起程,锣鼓先点。面对这些兀意之间透露的花讯,在欣然之后总有一股凉意,愈年长,停留在单纯美感的时间愈短。人被原始自然所染化,而激发出的纯粹之美,逐渐在社会化的过程中消褪;可是被社会染化后所激发的对更文明、更理性社会之景仰,义势必因生命与青春之永逝而变成叹息。人可以复制相当程度的自然景致,以再唤纯粹之美,人可以依循法治或行动刺激社会前进,但是人永远无法复制年轻的肉体及青春 (如是,繁殖的意义已从传宗接代转变为人自我的移情,与其说为了完成人类生存的意忐,不如说为了减除自己对生命的恐惧!)。走人宗教的人,可以获得“再生”的许可。对于坚持以自己的力量与宇宙洪涛对抗的人,他势必得在肉体逐渐松垮的过程中,陷入倒数读秒的恐惧里。
47
当我感到洪荒袭来,总想贪婪地看看我的四剧,这个安静而兀忧的早晨、绿意盎然的盆景、这些我亲自布置的家具、一本本我眉批过的书,一刀刀待耕耘的稿纸……无言的一切都向我证明我仍真实地握着生命与期望。但当我忽然想起李白的寂寞?“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还;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我相信李白没有能力解除他的寂寞,我也没有能力安顿我的洪荒。我所拥有的一切,竟是洪水中的浮萍!
48
对一个尊贵的人而言,最严苛的市判力量来自于自己。一般依循社会规范的人,他们所恐惧的是谎言被拆穿后所将而对的社会制裁;另外一种人,他们害怕的是不知潜伏于何处的撒旦将以缜密的犯罪计谋前来引诱,发下兀人能破的网罟使自己成为最人获益者——对这种人而言,他们有足够的能力在谈笑之间诱导别人击溃他们所要击溃的人而不费吹灰之力。可是,如果是一个尊贵的人,当他自觉到已陷入这场犯罪计划中,他将必须同时陷入没有血的战场、没有火的炼狱。他所获得的,永远兀法弥补他所失去的。除非,他即刻终止犯罪,并创造另一套谋略进行“救赎”,否则,当人世:加冕他的功绩之时,他清楚明白地狱之门已为他而开。
极高的权术必须来自于极高的道德。
49
为自己创造最人生存空问的人,远远比不上餐风露宿、昼夜奔驰为他人创造最人生存空间的人。
50
虽然,社会决定人将变成什么样的人,可是这个问题必须辩证地看,人有一半的权力决定他将在这个社会变成什么样的人。这两者同样复杂、深奥。人部分的人意识到前者,少部分的人也意识到后者,极少人能求出两者之辩的利谐。
51
英雄及奇迹是因需要而被创造出来的,以担任当时历史性变动的先锋者。我想,当人类发觉三个人的力量比一个人的力量更能击倒一头野兽时,“英雄”与 “兽肉”己然同等重要。英雄的作用力愈人,兽肉愈多,换言之,为了博取更多的兽肉,人类每天都需要“英雄”。
截至二十世纪末的今天,如果重阅人类发展史上的每一位英雄及他所占据的历史位置,将会引发一个有趣的想像,只有换了不同的名字、不同的农服、不同的标帜,为他同族、同时代人争取更多的兽肉及更令人满意的分配,本质上不变。有一点倒是确定的,愈复杂、多元化的社会,各式各样的小英雄人物愈多。而这些人物除了在专业领域尽情活动之外,也被要求跨域演出——就这个事实而言,他们已失去英雄的资格,他们只是傀儡英雄。
只要人的社会还需要真真假假的英雄来作为刺激觉醒、导引前进的话,我就不敢说,这是一个理性的社会。
52
单纯的蓝色天空及流动的云总引领我进入纯粹的个人世界里,我好像只是个儿童,只要照顾我的喜悦,不需要探问云影游踪影射什么样的无常;只要饮水解渴,不需要寻觅源头及归宿;只要戴花,不需要叩问何以荣华枯槁。
而这一点点仅存的童稚时光竟在午眠时被自己的需梦驱散:我仿佛站在非常高的半卒中,眼前一片空白,我调出浅绿、墨绿、褐绿三色想画一棵心目中的人树,把春、夏、秋交缠于枝叶之间,并在心中规划应该如何画出无私的光芒。当我擎着人笔挥出雄壮的主干,横生低掠的分枝时,发觉我己坐在树杈上正要点叶。突然,树下传来一阵嘈杂声,有人尖叫、哀哭、捶胸顿足,有人逃窜……我己无法从树上下来,低头一看,原来是一宗命案,凶嫌是我所熟悉的人,那些嘈杂的人也是我的好友,他们纷纷抬头告诉我事件的因由,无助地流泪,而我下不来,坐在自己的人树上眼睁睁看他们头上的伤口正流着血……
当我努力从噩梦中醒来,发觉只是个梦,竟如释重负;那棵即将完成的,同时容纳三个季节的美丽大树,也消逝了。
我再度想睡,并祈求不要有噩梦,寤寐之际,窗外传来一群小女孩合唱的歌声,她们先唱国歌,又唱《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有个小可爱唱成“好一朵美丽的玫瑰花……”我知道她们就在我窗口下的小草原,有一台秋千架,及一蓬蓬的白芒花。我宁愿不要我的大树浓荫,我不想看到任何一个人流血。
53
街头下车,看到他与一名女子正在候车,他们没发现我。横过马路,势必得从他们视线所及之处经过,只好装作荒郊野外,晴夜行路。拐过小巷,觉得有火燎过,有水漂过。买了十二支砖红色剑兰,七朵白玫瑰,一碗泡而。两点三十分,冬天有阳光的午后,叫来,烧水,午餐,插好花,坐下来。所有的事好像足前年的事,前年的我还在街头闲逛,至今末归。
54
昨夜梦见两只彩羽鸟翩翩飞出笼子,今天中午喂鸟的时候,笼内只剩一只鸟了。也许,正当我做梦的时节,那鸟顶着栅山,振翅而飞。我不感到惊讶,虽然只是鸟,它也可以选择自由。传说这种爱情鸟是双栖双宿的,飞出去的是雌鸟,今天一整个早晨,鸟声分外啁啾,此刻想起来,才知足哀鸣。
55
康拉德(一八五七一九二四),这位波兰抗俄革命英雄之子,十六岁毅然飘泊海洋的作家,他的一生比诸他的作品更让人思索。在波兰祖国与极能激发其内在荣誉的英国之问的选择,在文明的大陆土地与危机四伏的黑暗海洋之问的选择,如果说从小眼见流刑夺去父母的生命此一事实转变成性格中的基础,他的一生也是另一种流刑,包括三十三岁面临船长康拉德及作家康拉德的选择。
“黑暗的心”(Heart of Darkness)与其说航海家马罗发现了他自己的“寇兹(Ku rats)”成分,不如说康拉德在海洋历险过程中发现人类另一个恐怖的灵魂。
56
中午一面下面一面哼歌儿,自个儿念出一段词,歌名就叫《丈母骂子婿》:
天寿哦!天寿哦!
放阮查某子作你行,
若知影你没心肝,当初不收你的大饼;
阮家的公妈食有到,食到现在搁嘴舌烧。
你没烦没恼作你去,
大子小子靠某饲,
你敢莫知影?
查某人卡贤,放尿莫施上壁!
此丧歌也。奇怪的是,明明高兴,为什么念出来的却是丧歌?
57
坐指南客运过桥,自行投币,那司机凶凶地骂,意思是应由他收费、打票。我很客气地道歉,并告诉他车费如数,下次改进。他仍斥责,说无法报账云云,站之遥,到站下车,回他一句:“你也没给我票?”他大发雷霆,冲我骂:“臭婊子!我操你妈……”车门不关,随行大骂十步余。甲生未受此辱,自然自挫。但也想不出什么词骂回去——顿然发现,所有的脏话都是骂女人的,而且是“性”。与其说这人让我不舒服,不如说潜藏在语言背后不公平、不合理的歧视让我极其难过!
58
连带恕到英文中的骂词,也不脱“性”及“女人”。好像占今中外最惯用的责骂,无不归到这范围。好像撂倒你的,他的妈,或撂倒你、你的妈,即是最痛快的胜利。这种兽欲的意识形态存在一天(大部分女人骂三字经,也承继此一意识形态!),文明社会、及追求两性和谐、合理的关系,便一大不存在。
我不得不面对这个问题:两性的历史即是一部History of Sexuality。
59
威廉·莱斯(Wilhelm Reich 1897-1957)结合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另辟Ne0一Mariah的理论层面。虽然没读过他的“The Sexual Revolution”,但从介绍文章中知道其学说的焦点在讨论资本主义意识形态如何通过家庭的中介作用而成为普遍认同的社会意识形态。因此,莱斯认为家庭是“制造顺从动物的工厂”,家庭中的权威运用乃社会中权威运用的缩影。
他的论点我尚无能力辩解。可是他认为“家庭”乃一中介站的说法我颇赞成,尤其放在两性关系不合理的发展脉络上,“家庭”是最初的温床。
60
枯萎的一束玫瑰原本要丢的,一转念,将花瓣扯下来,盛在篾盘里曝口。也许再缝一只细麻布袋装好,挂在农橱内薰农。破碎的可以再次圆满,远逝的可能在记忆里复活。有人将委地的裂帛系成黄昏中的酒幡儿罢,那么,险滩覆舟也只是颠倒天地而已,不需要失路痛哭。穿过黑暗的玻璃,那里是不是以死名生,以生喻死;月在昼,日守夜的世界?
61
冬天的北海岸,大块游移的灰云,临陲翻出白浪的晴海,一科无法逃避的凄清。凄清的景致特别吸引我,也许通过海天一色而看见自己的内在,这内在无疑地直逼生命的本质。
车子攀爬山路时,两道茶树迤逦而行,隐约有白色茶花颤颤于枝。空气变得稀薄、刺寒,一老妇拖着干树枝,车子经过时,她黑色的旧棉袄仿佛进出些棉絮,我的想像仍留在茶花的雪白上,乍见那染尘的棉絮,惊觉从纯白少女到尘埃妇粹,仅仅足一阵风的光阴。
冬茶烹水也足香,枯枝蹿火一样温热,也许在照见生命的本质之后,一阵风的光刚之后,能留给后人一碗热茶,一截火光,也就不辜负凄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