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殊:昨夜西风凋碧树

蝶恋花

槛菊愁烟兰泣露,罗幕轻寒,燕子双飞去。明月不谙离别苦,斜光到晓穿朱户。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

这首小令意境纯净,语言明快,浅浅易懂,无需做过多的解读。从“菊愁”“兰泣”等字眼推测可知,词中的主人公是一位如菊似兰的高洁女子,罗幕轻寒,天气渐冷,燕子也不耐寒意,双双飞离,也暗指情郎不在,佳人独守空闺。燕子走了,连那天上的明月也不懂我的相思之苦,只知道斜照绣户到天明,连半点安慰都不能给我。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为此词的亮点。从上句“斜光到晓”的“晓”字中可知,佳人因相思而一夜未眠。听了一夜的西风瑟瑟声,早上起来,她独上高楼,目极天涯,竟发现,一夜秋风,世界已经是满目秋意,碧树不再,落叶纷纷,簌簌而落。一个“凋”字,是全句亮点。那是侵入灵魂的一种寒,不是狂风暴雨,而是不知不觉的,便将万物生命力慢慢夺走的温度。

她听了一夜的西风,内心也如碧树一样,被萧杀的寒意侵袭,心似乎也跟着变冷。而唯一能够温暖她的,就是他。她捏着昨晚为他写下的书信。彩笺,这里指题诗的诗笺;尺素,指书信。她多想寄给他,让他知道自己有多么想他,可是,眼前只见群山绵延千万里,茫茫江水与天相接,他在哪里呢,信该寄往哪里呢?

这首小令写的是闺思,意境清凄,下片意境虽悲却开阔,没有一点纤柔颓靡的气息;语言也洗净铅华,纯用白描,给人一种不可言传的美感。

王国维《人间词话》中把此词“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作为做学问的第一境界。

晏殊的一生基本上是顺风顺水,身任显职,享尽荣华。做大官的人多了去了,但像晏殊这样一辈子“无灾无难到公卿”的却少之又少。所谓伴君如伴虎,哪句话说得不对,甚至哪句诗写得模棱两可,都要被政敌抓住小辫子。而且,文人都是天生的愤青,说几句愤世嫉俗的话在所难免。晏殊这辈子最大的特点就是从不愤青。

吴处厚《青箱杂记》卷五记:“晏元献公虽起田里,而文章富贵,出于天然。尝览李庆孙《富贵曲》云‘轴装曲谱金书字,树记花名玉篆牌’。公曰‘此乃乞儿相,未尝谙富贵者’。故公每吟咏富贵,不言金玉锦绣,而唯说其气象。若‘楼台侧畔杨花过,帘幕中间燕子飞’,‘梨花院落溶溶月,杨柳池塘淡淡风’之类是也。故公自以此句语人曰‘穷儿家有这景致也无’。”

脂砚斋甲戌本眉批:“近闻一俗笑语云:一庄农人进京回家,众人问曰,你进京去可见些个世面否?庄人曰,连皇帝老爷都见了。众罕然问曰,皇帝如何景况?庄人曰,皇帝左手拿一金元宝,右手拿一银元宝,马上捎着一口袋人参,行动人参不离口。一时要屙屎了,连擦屁股都用的是鹅黄缎子,所以连京中掏茅厕的人都富贵无比。”

鲁迅在《“人话”》中写道:“是大热天的正午,一个农妇做事做得正苦,忽而叹道:‘皇后娘娘真不知道多么快活。这时还不是在床上睡午觉,醒过来的时候,就叫道,太监,拿个柿饼来!’”这是又一种穷人眼中的富贵。

“轴装曲谱金书字,树记花名玉篆牌”被晏殊讥为乞儿相,如同那认为皇帝连擦屁股都要用鹅黄缎子的农夫一样,恰是没见过世面的穷人相,而且不是一般的穷人,是乞丐,一穷到底的那种。

其实,晏殊说富贵或乞儿相,并不是指经济上的贫富,而是指人的心态。真富贵的人,所过的乃是一种从容闲雅的生活,与金钱无关。那些动不动就把金钱富贵挂在嘴上的人,即使他富可敌国,也是假富贵,是暴发户,手头上虽然有钱了,但心态上还是穷人心态。富不等于贵,晏殊所说的富贵,其实就是我们常说的“贵族气质”。

过着富贵生活的晏殊,他的词中并无半点金玉锦绣之言,优裕的生活却自然流露出来。晏殊对自己的富贵气质非常得意,有一次,便指着“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向人说:“穷人家有这样的景致么?”不过,这句话不说倒好,说出来倒有些穷酸气了。况且,穷与富是相对的,或者说,穷也有穷的风骨,比如范仲淹“塞下秋来风景异”的穷寨主气,比如“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的相濡以沫的贫贱夫妻感情。

优哉游哉的生活到底还是需要经济基础的,疲于奔命的人,无论如何也闲雅不起来。皇帝看到官员们闲时都把时间用在宴饮上,只有晏殊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在家读书,便当着百官的面儿,说:“你们都要向晏殊学习啊,不要把时间都花在不务正业上。”那晏殊却回答:“不是我不想玩,只是家里没钱,玩不起呀。”你看这话说得多实在,我不玩,是因为我没钱,我没钱,是因为我当官的油水还不多。油水不多,为何?不捞不贪。既不在百官中孤立自己,又不驳皇帝的面子。晏殊后来一路公卿,想来与他的这种善于“不得罪人”的为人之道有很大关系。

后来,他的门生小宋也说了同他类似的话。只是,晏殊比小宋厚道多了,他和小宋都爱摆谱,把自己搞得特有情调。其实,从根儿上说,这也是因为穷怕了。在意富贵不是真正的富贵,倒是他儿子晏小山,老晏给他留下万贯家财,他顺手就抓来一把送人,搞得自己没钱,只好吃糠咽菜,这才是真正的富公子相,所谓一掷千金,挥金如土,视金钱如粪土。

《浣溪沙》是晏殊富贵风格的代表作品。重神而不重堆彻,一改五代花间词动辙堆金砌玉的风格,不着一金,不饰一银,一位“小园香径独徘徊”的富贵公子形象跃然纸上。

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夕阳西下几时回?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

据说,这句“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的著作权并不完全属于晏殊。晏殊有一次去杭州时路经扬州,下榻大明寺,寺间墙壁上题诗很多,他闭上眼睛,沿壁而行,让侍者为他读墙壁上的诗作,但不许念出作者的名字。他听了很多诗都不满意,直到听到最末一首才开始留意,问知作者是当时在江都担任县尉一职的王琪,晏殊便派人请来王琪,与他饮酒论诗。饭后,池边散步,见池上落英缤纷,晏殊便想起一件事,说:“我有一句‘无可奈何花落去’,怎么也想不出下句来,你帮我想一句出来。”王琪应声说:“似曾相识燕归来。”于是,宋词中便有了这首《浣溪沙》的雍容花香。

不过,人们惊异地发现,宰相填词,有时也不能免俗。晏几道却极力维护父亲的声誉,说道:“先父虽然平日里所作的小词很多,却没有一句模拟妇人的话语。”他的朋友蒲传正当即反驳:“‘绿杨芳草长亭路,年少抛人容易去’,这不就是妇人语吗?”好在晏几道伶牙俐齿,立刻强词夺理地说道:“原来你的理解,是将‘年少’当作‘所欢’(妇人的情郎)来解,那么照这样的解法,白居易‘欲留年少待富贵,富贵不来年少去’这一句诗,也可以读作‘欲留所欢待富贵,富贵不来所欢去’,原来是等待情郎的意思了!”

就算不太精通古文的读者,大概也能看出来,小山是在强辩罢了。想不通,小山大部分诗词都是为歌女而作,为什么又要为父亲辩解呢?而且小山大可不必为父亲这样辩解。女人在晏殊一生中也占据了很重要的位置,他家中蓄妓,妻妾成群,本质上和柳永逛青楼、喝花酒并无不同。所不同的是,他喝完花酒,拿起笔来,写的是富贵闲愁,是“无可奈何花落去”,世间的富贵、幸福与快乐,就好像花儿一样,今天开了,明天又谢了。他所担心的,是人生易逝,良辰美景难再得;柳永、晏小山却把感情投入得太深,心思都在女子身上,不过是着重点不同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