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十年生死两茫茫
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这首著名的《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是苏轼写给亡妻王弗的,作于宋神宗熙宁八年乙卯(1075)密州知州任上。王水照先生曾云此词“含悲带泪,字字真情,将满腔思念倾注与(于)笔端,创造出缠绵悱恻浓挚悲凉的感人意境”,实为定评。
1054年,16岁的王弗嫁给19岁的苏轼。他们是怎样认识的,自由恋爱,还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得而知。王弗是苏轼老师的女儿,大概在成婚之前两个人是见过面的,彼此的感觉良好,这婚姻也算是你情我愿的。
婚后,两个人琴瑟相和,苏轼读书,王弗就在一旁红袖添香。与其说红袖添香,不如说是看着苏轼读书。大概婚前父母也叮嘱过,万不可以任性子只陪他玩耍,你要看住他……
在苏轼这一头看来,这个妻子应该也和所有的妻子一样,是不懂读书写字的,看她盯着自己读书,一看就是一天,心里很是不爽。你又不认得字,天天瞅着我看书干什么呢,我说什么你听得懂吗?后来苏轼背书或作文时,有想不起来的地方,王弗就在一旁提示。苏轼觉得很惊奇,连我都记不住的东西,你怎么能知道呢?苏轼颇不服气,拿别的书来考她,她居然也能略说个一二来。苏轼这才知道,这丫头是个聪慧的主儿。
从这段记录可以推知,苏轼和王弗在结婚前并不是太了解,甚至在结婚后有一段时间也很陌生。直到王弗帮他提点时,这才知道,自己好福气,竟然捡到一个识文断字、冰雪聪明的宝贝回来。其实,王弗的父亲王方也是进士出身,女儿遗传父亲的高智商,本没有什么奇怪的。
但王弗为什么不主动告诉苏轼自己读过书呢?原来,在过去,女人读没读过书没有人在乎,更不值大肆张扬地说出来。那年月,男人只要认得几个字,会做几首酸诗,就想着有朝一日能加官进爵飞黄腾达,女人就算才高八斗也不值一钱,甚至还会被人看不起,说她不守本分。
宋代是一个奇怪的朝代,男人去青楼寻欢时,定要挑那才色双全的女人,会轻歌曼舞,能赏心悦目,要懂他们的心,晓他们的意,还要能唱和他们做的酸诗艳词,但对老婆的要求却简单得很,那就是门当户对,能理家,能生孩子,最重要的一点,要听话,不干涉他们婚外风流。王弗是一个有见识但不张扬的女人,她懂得如何让自己在这个大家族中做一个世人眼中的好妻子。
待慢慢熟识起来,小两口之间也有了些默契,小才女的傲气也慢慢露出尾巴来了。在婚后才知道娘子是才女,能说明什么呢,说明王弗读书是自学成才的,若是父亲所教,那两家老人在议婚时定会有所提及。
王弗看到苏轼读书,便终日不去,这“终日不去”确实有意味得很。一个识文断字的十六岁少女,想来在婚前对爱情也是有过憧憬的,那必是一个有才华,又爱自己的好男子。王弗很有福气,她更想不到自己遇到的这个男子有着光耀千古的才华。
一个无意中得了佳婿,一个无意中得了一个“贤妻”,自此,苏东坡便一路得意,先是中了进士,又做了官,而且,官越做越大,连苏轼也不免得意起来,但不见王弗喜形于色。他到凤翔去做官,王弗跟着。苏轼一回家,她就问东问西,问苏轼最近发生了什么事,和什么人交往,说了什么话,有什么打算,等等,并说:“你在外面做官,亲人都不在身边,说话行事都要小心。”这口气和苏轼他爹老苏一个口气。
苏轼爱结交朋友,当然,以苏轼的才华,所交往的都是当时的风流才子,只是,苏轼看人经常走眼。苏轼是一个好人,好到什么地步呢?在他眼中就没有一个坏人,全天下的人都是好人。
他自己是好的,便认为全天下的人都是同他一样的,无形中便要吃很多亏。王弗自然了解苏轼的这个“死穴”。家里来了客人,女人是不能抛头露面的,王弗便坐在屏风后面偷听。待客人走了,她便出来分析刚才客人的谈话内容,判断对方值不值得苏轼交往,以及在交往时的注意事项等。比如说,这个人说话太极端,又爱拍你的马屁,你不要再跟他交往了,又或者,这个人是个“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的主儿,你小心他将来会给你穿小鞋等。
好女人能刺激起男人的野心,还能抚平男人的野心!王弗就是这样一个好女人。对像王弗这样的女子来说,她的幸福并非缘于她所嫁的男人是苏轼,而对苏轼而言,他娶的即使不是王弗,也会有“十年生死两茫茫”的慨叹。他们都是世上少有的好人。
只是不知,这样好性格的女人为什么不长寿,27岁时,王弗就因病去世了。老苏洵对儿媳的死特别心疼,说:“你媳妇跟你吃苦受罪,没享几天福就走了,你就把她葬在你娘的身边吧。”还没等苏轼把王弗的尸骨运回老家,苏洵也去世了,苏轼便把王弗和父亲一起运回四川老家安葬。
这首《江城子》作于王弗去世后的第十个年头,故有“十年生死两茫茫”之慨。他们本是少年夫妻,王弗在女人最美好的年华死去,她的容颜便永远空格在了27岁的时空里,永远是那个坐在小轩窗中对镜梳妆的年轻女子。而活着的东坡却已是一个满脸皱纹、满头白发的老人了。如果两个人此时能相见,她一定不认识自己的老公了。
不知在梦中,她见到的苏轼是何等模样,是新婚晏尔的他,还是霜染鬓角的他?为什么生者和死者在梦里相见,往往都是无声?昔日的嘱托犹在耳畔,你就再没有别的话对我讲了吗?哪怕你只是叫一声我的小名,或者喊一声“喂”呢。
不是不想说,是不知从何处说起,是悲痛压住了喉头,是只想这样看着你。更是因为,我的心每天都在你身上,一刻也没有离开过,你所经历的一切我都知晓,不管你是生是死,是病是痛,是福是祸,我都无条件地跟随着你,所以,你的一切,我已经无需再问,也无需嘱托,所以,我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