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共粉泪,两簌簌

贺新郎

乳燕飞华屋。悄无人、桐阴转午,晚凉新浴。手弄生绡白团扇,扇手一时似玉。渐困倚、孤眠清熟。帘外谁来推绣户,枉教人梦断瑶台曲。又却是、风敲竹。
石榴半吐红巾蹙。待浮花浪蕊都尽,伴君幽独。秾艳一枝细看取,芳心千重似束。又恐被、秋风惊绿。若待得君来向此,花前对酒不忍触。共粉泪、两簌簌。

起调“乳燕飞华屋,悄无人,桐阴转午,晚凉新浴”,犹如电影的开幕。一场华丽热闹的燕子舞会,开在没有观众的庭院里,只觉更加的寂寞、更加的幽静。阳光分外的炽烈,梧桐的浓阴随着太阳慢慢转动方向,幽暗的窗纱中,一双寂寞的眸子,望见浓阴转到窗前,浓黑如刚泼的墨,仿佛要渗出水来。燕子的舞会已到中场休息时间,桐阴继续充当太阳的指针,直到黄昏将树影拉过院墙。外出觅食的大燕子们已经回来了,招呼着小燕们回家。

这时候,她穿着深红如血的衫子出场了,长衣曳地,冰肌玉骨,鬓发犹湿,瀑布般泻于腰间。“晚凉新浴”,令人浮想联翩。这时的美是无须说出来的。所以,聪明的东坡绕过无数爱窥探的眼睛,诡异地笑了笑,用力地写下一个“浴”字。

“手弄生绡白团扇,扇手一时似玉。”她玩弄着白团扇的样子很好看,因为她的手和团扇一样的白,如果是一个粗黑的大手握着这柄白扇,那该是多么恐怖呢!她望着团扇上的字出了一会神,随之轻声念起来:

新制齐纨素,皎洁如霜雪。
裁为合欢扇,团团似明月。
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
常恐秋节至,凉飙夺炎热。
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

这是汉成帝的妃子班婕妤的诗。她是班固和班超的姑母,没有人记得她叫什么名字,婕妤是她的等级封号,于是,人们便叫她班婕妤。有一次,成帝在后花园游玩,见她也在,便说:“婕妤,到我这里来,我们携手同游。”班婕妤何尝不想坐到自己男人的身边,靠着他,任由他抚摸,听他高声谈笑。可是,她却说:“不,您是圣君,还是让那些忠直的大臣陪伴您吧,只有像夏商周的末代君王身边才围绕着美艳的女子。我怎能像那些女子一样,不为我的夫君着想呢?”王太后听人谈起这件事,高兴地说:“古有樊姬,今有班婕妤。”

可惜,她仍然只是一名婕妤。皇帝的身边有三千佳丽,她一个人怎敌得过三千?飞燕姐妹来了,她们轻旋起来,比燕子还要轻灵,每一个眼神、每一声轻笑都能将帝王的灵魂融化。终于,飞燕坐上皇后的宝座。而她,用智慧躲过那场宫斗的血雨腥风,躲进王太后的长信宫,每日早早起来,从第一个台阶扫到最后一个台阶;从第一片叶子扫到最后一片叶子,连将尘土一起扫进历史的箩筐里。

成帝死后,她又来到他的陵园里,看着日影将她的身体拉长,又挨到黑夜将她淹没。她守着他,心里说不清是寂寞还是安慰。直到这时,她才恍然悟到,他是如此寂寞啊。想起他曾经伸向她的手,他曾经想将温暖分与她,想与她一起度过尘世夫妻的温情片刻,她却以江山为由拒绝。如今想来,却是她的绝情。

他信着她。赵飞燕构陷于她时,他曾经护过她。他说:“我信你,你做不出这等事来。”她说:“我没做坏事,我若做了坏事,天又怎么会放过我。”他不敢同她调笑,他怕见她的眼睛,那眼睛里全是女人的爱,他没有资格享有。他宁愿用权势去交换另一个女人的肉体。他能控制所有女人,唯一不能控制的是她。他知道她们要什么,只有这个女人,不要。

绝代风华,贵为皇后的飞燕也不过是一场历史的剧幕。幕谢了,人们记住的,还是戏台上的故事,戏台下她是人是鬼没有人计较。而她只想永远在台下默默做他的妻子,她一片片数着皇陵中的落叶,一直到,连她自己也尘归尘,土归土。

她读着班婕妤的诗,如玉般的指尖正划过团扇上猩红的花枝。深宫寂寞的班婕妤也曾在洁白的团扇上画着寂寞的花枝,用笔写下这首《团扇歌》。她眼前迷离起来,有一种怪异的记忆。似睡非睡中,她似回到了汉宫中,一个女子用藏蓝的长裙兜起一捧红花,似血,女子挖了一个坑,要将这花葬进这坑里。蓦地,却发现自己正躺在这坑中,红花将她严严盖起,她却喊不出。

意识渐渐模糊,陷入深邃的黑暗中。正在这时,一声极细微的推门声自帘栊外响起,他回来了!她惊忙坐起,才知自己刚才不过做了一个梦,窗外天色尚白,空无一人,又是风敲竹杆的声音。其实,她又何尝不知那不过是竹声,不过,每次听到还是不断地寻找,希望接着便能听到他的足音。

“石榴半吐红巾蹙”,此句化用白居易诗“山榴花似结红巾”句意,形象地写出了石榴花的外貌特征。还没有全开的石榴花就像一块皱折的红色丝巾。“蹙”字让人联想到纠结的心事,是她哭泣时揉皱的红巾吧。

“待浮花浪蕊都尽,伴君幽独。”它不是那些花期短暂,跟着一阵风就飘零四落的春花,却在百花开尽之后,在浓淡相宜的绿叶之间绽放红蕾,听她对着自己静静地诉说心事,一个寂寞的眼神,一点莹莹的泪光,它无言,却仿佛懂了一切。她也穿着红衣,猩红色的,衬得她的皮肤更白了,有时候,那白里透出胭脂红,有时候白得透明,冰雕般的冷艳。

他在春天里来过,那时,它还有没开放,连叶子也没有。他牵着她去看红白的桃花,直到花落,她都没有停止过笑声。它早知道结局,它将一方方红巾细细密密地折叠好,等待她来,一片片裹满心事。

“秾艳一枝细看取,芳心千重似束。”她折下一朵石榴花轻嗅,举到眼前时,蓦然发现,这花一重重地纠结成一颗红心模样。情似花心,花中含情。她把花紧紧贴在胸口,隐身于红衣里。

她捏着它,仿佛看见自己,一阵凉风吹来,她抖了一下,是秋风吗?东风已经带走了她的春天,如今西风又惦记上嫣红的花心了。

风儿,你不要吹,我要留着这片片心事结成的花,等他回来,与他一同坐在这花下饮酒。可是,风无言,花亦无言,西风中,满院落花簌簌,同她的胭脂泪一起,落下。

关于这首词的写作背景,前人异说纷纭。这首词《宋六十名家词·东坡词》题作:“余倅杭日,府僚湖中高会。群妓毕集,唯秀兰不来。营将督之再三,乃来。仆问其故,答曰:‘沐浴倦卧,忽有叩门声,急起询之,乃营将催督也。整妆趋命,不觉稍迟。’时府僚有属意于兰者,见其不来,表恨不已,云:‘必有私事。’秀兰含泪力辩。而仆亦从旁冷语,阴为之解。府僚终不释然也。适榴花开盛,秀兰以一枝藉手献坐中,府僚愈怒,责其不恭。秀兰进退无据,但低首垂泪而已。仆乃作一曲名《贺新郎》,令秀兰歌以侑觞,声容妙绝。府僚大悦,剧饮而罢。”不知是真是假。亦有说此词是苏轼写给侍妾榴花的。

这首词意境高远,冠绝古今,人们不信,笔端下的女子一会是一个侍妾或歌女。其实,无论写词还是为文,那灵感的源头有可能只是一个七十老妪或是一朵残花,至于诗中女子,那只是作者笔端的一种意象罢了,与她是身份一点关系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