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铸:谁复挑灯夜补衣
思越人
重过阊门万事非,同来何事不同归?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原上草,露初晞,旧栖新垄两依依。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
他本习武世家,先祖跟随宋太祖马上得天下,太祖娶了巾帼不让须眉的贺家女儿为妻。贺氏福薄,没有看到夫婿龙袍加身便已离世。所以,他并没有从姑奶奶那里得到什么实惠。他17岁进皇宫当“右班殿直”,做了皇家守卫,之后,他也一直做着低级武官,没什么“长进”。
他的发妻本是皇族女儿,不知为何,她要嫁与他。他丑,虽是皇亲,却早是落毛的凤凰不如鸡,似乎从哪方面论,他都不该是女孩子心目中的理想对象。想来,最初的结合不该缘于两情相悦之爱。可是,这两个善良的人却在婚后恩恩爱爱,相濡以沫,是那时难得一见的模范夫妻。
她跟着他没有过过一天好日子,日子过得紧紧巴巴的。每日忙完所有家务之后,她就在灯下为他补衣。这是所有民间妻子日常工作之一,本不值得大惊小怪,怪就怪在她是出身贵族的大小姐,竟然做起了丫头下人的工作。想来那时,她除了空有贵族身份之外,过的全然是平常百姓的日子。
这样的日子过了很久,像水一样,清澈流畅。有她在时,他从来不觉得日子琐碎难过,有限的银钱被她安排得恰当好处,还稍有盈余。虽是粗茶淡饭,粗布麻衣,也能够温饱,实在而踏实。穿上她缝补的衣服,吃上她做好的蒸饼咸菜,整整一天都是幸福。
每到夏天,妻子早早便将他的冬衣拿了出来,一针一线地缝补。他说:“大热天的,你补那劳什子做什么?离冬天还早着呢?”她说:“闲着也是闲着,你在外面奔波,我也帮不上你什么忙,能做的就是缝缝补补这些事情了。再说,到冰天雪地的时候再补就晚啦!你一个男人哪里晓得这缝缝补补要费多少工夫呢!”他有感于此,写下《问内》一诗。
乌绨百结裘,茹茧加弥补。
劳问汝何为,经营特先期。
妇工乃我职,一日安敢堕。
尝闻古俚语,君子毋见嗤。
瘿女将有行,始求然艾医。
须衣待僵冻,何异斯人痴。
蕉葛此时好,冰霜非所宜。
“蕉葛此时好,冰霜非所宜”,这是操持过家务女人的切身经验。在夏天补衣,为的是把最暖的阳光都缝补进去吗?她并非没有退路,却甘愿跟着丈夫过贫苦日子。这个女人的爱,朴实得如同新鲜的棉花,柔软而温暖。
他一度认为他和她会永远这样过下去,岁月静好,现世安稳,时光慢慢从他们身上流过,刻下皱纹,染白头发,然后,一起淹没于黄土。有一天早上,他睁开眼睛时发现,屋子里只有他一个人了,已经缝补好的衣服冷冷清清地叠放在枕边,上面还有她的针线,却是已经很久没有动过。她去了哪里?他似有所失,左想右想,才晓得,她已经走了。
他似乎怎么也想不明白,人怎么就走了呢?多年的婚姻,早已成为一种习惯,她于他,就像空气一样不可缺少。她在时,他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一旦抽离,他才感到无法呼吸。
“重过阊门万事非,同来何事不同归?”阊门为苏州城的西门。贺铸和妻子旅居苏州,没想到,妻子却死在这里,没能再跟他回到家乡。再次来到阊门,他想起她,伤心地流下眼泪:“为什么我们当看一同来到苏州,你却不能跟我一道回去了呢?为什么,我们不能白头到老,同赴黄泉?”
“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枚乘《七发》说,“龙门之桐,高百尺而无枝。其根半死半生”。据说,用半死桐制琴,其声最悲。古人又认为合欢连理树形似梧桐,“梧桐半死”即丧偶之喻。
“原上草,露初晞,旧栖新垄两依依。”我踏上露珠初干的草地,寻找着往日我们一起携手时留下的踪迹,我在我们曾经朝夕生活的旧居前流连不止,在新垄起的坟茔前徘徊不去。我实在不忍心离开,有你的地方才是我的家呵!
最令人悲哀的是“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有人说,这男人,妻子死了,他却只在乎没有人给自己补衣服了!他哪里里晓得所有的爱都在这深夜密密的缝补中!如今的年轻人常常为谁做饭。谁洗碗闹到分手的地步:为什么只是我在做家务,你连打个下手都不能?古代的夫妻分工明确,不会有这样的家务难题,现代女人早已习惯了既主外又主内的生活,男人的适应能力不如女人,总是忘了自己该做的那部分。然而,老公若能像贺铸一样,对妻子的付出心怀感恩,她心底只有深深的喜悦,哪里还会计较太多?
这首《思越人》历来被公认是能和潘岳的《悼亡》诗、元稹《遣悲怀》诗、苏轼《江城子·记梦》这三篇伤悼文字并传不朽的名篇。但我认为,贺铸这一首才是真正寻常夫妻的寻常家话,字字朴实,却又字字催人泪下。这词,实在没有半分卖弄,字字皆出自肺腑。有时候,卖弄是一种习惯,是人便有卖弄的本能。伤心的话谁都能说,真假只有当事人心知肚明。在爱情中,我们常常说尽万种风情,但对我们真正爱的人,只需说一句“从此再也没有人替我补衣服”这样的寻常话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