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铸:锦瑟华年谁与度
青玉案
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锦瑟华年谁与度?月桥花院,琐窗朱户,只有春知处。飞云冉冉蘅皋暮,彩笔新题断肠句。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如果你有幸或不幸穿越到了宋朝(你应该并不会觉得陌生,你在电影里已经见过多回类似的场景),迎面走来一个彪形大汉,黑脸如铁,身高两米,剑眉怒目,头顶上梳着一个头发稀疏枯黄、不过一个梅子大小的发髻。这时,你似乎听到“咣”的一声,长剑出匣,不由得头皮发麻,手心儿里出汗。难不成你来到了水泊梁山,遇见了李逵?这时,他向你开口了,说的却是:“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锦瑟华年谁与度……”声音出奇地温和儒雅,充满磁性。你不禁哑然失笑,好像《大话西游》里紫霞仙子的魂魄换到了猪八戒身上一样。
没错,这个黑脸大汉不是别人,正是这首《青玉案》的作者贺铸。陆游的《老学庵笔记》中则说贺铸“状貌奇丑,色青黑而有英气”,所以人们又送他一个外号叫“贺鬼头”。这个外号一点也不善良。怎么想,这带着英气的剑眉男人也不应该丑得像“鬼”。更不可思议的是,这个黑脸大汉居然一直被视为婉约词的正宗。他的词绵密细腻、温婉唯美。这粗糙的皮囊下装的到底是怎样一颗玲珑七窍心呢?
其实,贺铸的第一份工作是皇家侍卫,跟写诗作词搭不上边儿,像投错了胎的纳兰容若。纳兰也是在这个年纪,做了皇帝侍卫,然而,他一点也不喜欢自己这个在外人看来极其风光的工作,一个武夫的骨子里却是文人的、浪漫多情的性子。
不过,少年习武的经历还是让贺铸显露出与众不同的侠士风度。在他的一首近乎自述的《六州歌头》词中,营造了一个这令人向往的武侠世界:
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肝胆洞,毛发耸。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推翘勇,矜豪纵,轻盖拥,联飞鞚,斗城东。轰饮酒垆,春色浮寒瓮。吸海垂虹。闲呼鹰嗾犬,白羽摘雕弓,狡穴俄空,乐匆匆。
似黄粱梦,辞丹凤;明月共,漾孤篷。官冗从,怀倥偬,落尘笼,簿书丛。鹖弁如云众,供粗用,忽奇功。笳鼓动,渔阳弄,思悲翁,不请长缨,系取天骄种,剑吼西风。恨登山临水,手寄七弦桐,目送归鸿。
“不请长缨,系取天骄种,剑吼西风。恨登山临水,手寄七弦桐,目送归鸿。”读罢此词,只觉又回到年少时迷恋武侠的那段时光,仗剑江湖的义气激荡心胸,直恨自己生不逢时,不能穿越古代,做个白衣侠客。其实,江湖的血雨腥风,哪里有想象中的那般快意人生,不过是叶公好龙罢了。但贺铸却是实实在在地在剑雨中冲杀出来的侠客。不想,这位侠客竟能笔带剑风,写出如许飞扬恣意的词句来。这歌需要拔刀亮剑,相击而歌才能助其气势。
有人将苏轼尊为豪放词宗主,其实,贺铸才是真正的“武林盟主”,那是“剑在手,问天下谁是英雄”作底气的真豪情。只可惜,重文轻武的宋朝不允许英雄的存在,英雄尚未末路就已经凋零。在一片绵羊音里,英雄的呼喊反而逝于无声。
放在武侠世界中,这仗剑豪侠的风度会迷倒多少女子,征服多少男子呀,那才是贺铸的梦乡。如今,这少年豪侠只好收起他的剑,在姑苏门外十余里一个叫横塘的地方,建起一座小屋,和结发妻子过起了寻常夫妻生活。没过两年,妻子过世,他又一个人过起了鳏夫的生活。
有人总结了贺铸的三个特点:丑陋无比、雄狂无比、温柔无比。这个侠骨柔情的汉子,大概是锦心而非绣口,感情又端正,不可能像苏轼、秦观那样的风流自得,妻妾成群,粉丝无数。他是一个有韧性的男子,虽然一生不得志,沉于下僚,却不懂得自我放逐,沉湎于风月。慷慨悲歌之后,他剑入匣,粗茶一盏,淡饭一钵,在横塘的小屋中,坐拥万卷藏书,做起了编辑撰写的工作。
横塘,又是横塘。说到横塘,我耳边便响起古代船家女唱起的那首山歌:“君家何处住,妾住在横塘。停船暂借问,或恐是同乡。”这个大胆的女孩,见到心仪的少年,便停下船,用山歌问人家住在哪里。歌声嘹亮,在江面上传出很远,任哪个少年男子听了都会把持不住。这样的妹子不用倾国倾城,那股子野性美便足以将男人征服。
那一日,他在横塘回家的路上,也遇到了一个绝色女子,并且一见钟情,只是这讷于言的老实男子,只能望着人家的背影做起了白日梦。
“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一开场便令人失望,那次偶遇,连邂逅都说不上,只是目送着人家的背影绝尘而去。人的灵魂真是奇怪的东西,谁也不知道它为什么会突然对一个人就着了迷。哪怕拼了这副皮囊不要,也想得到她。但贺铸却连得到她的念想也不敢有,因为他不是翩翩公子。
一个小小横塘,一个美女,他岂能不知她的芳名?她若非歌女,必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太太。贺铸知道,有些感情还是保持神秘感为好。如果他跑去找她,大概仙女嘴角上扯起的那缕轻蔑就足以把一切美感破坏得荡然无存。
此时若是美男子秦少游在此,大概只须一个微笑便可令她回头,可惜他不是。他所能做的,便只是远远地想着她。
他想:“锦瑟年华谁与度?”她每天弹着锦瑟打发日子,谁是听琴人呢?她是会弹琴的,许是一位歌女,想必听众也很多。待听客散去,她闲散地拨着琴弦,“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这琴是她为自己而弹,却是没有听众的。
他想象她的住处,“月桥花院,琐窗朱户”,“只有春知处”,“飞云冉冉蘅皋暮”,想必,在那长满衡芜的沙洲上,正有彩云慢慢升腾缭绕,暮色四合,淹没她寂寞的身影。“彩笔新题断肠句”,寂寂长夜,她无聊地拿起彩笔,在纸上写下悲伤的诗句。
“彩笔”说的是南朝的江淹的故事。江淹年轻时文采飞扬,到了晚年不知为何却才思枯竭。人们对此产生了各种猜想,有人说,江淹旅居冶亭,梦见一个叫郭璞的人,对他说:“吾有笔在卿处多年,可以见还。”江淹不得已,便从怀中掏出一支五彩笔还给他。失去了彩笔的江淹从此再也写不出一篇好文章了。“江郎才尽”的成语也来源于此。
她手中拿着彩笔,那自是仙家之物了。只是不知道,仙女的断肠句是为何人题写。
就这样,他成天满脑子都是她的影子,想象着她的一举一动、一笑一颦,心绪不宁。有时候,他也会想象他见到她的情景。可是,一想到自己这副丑样子,他就自卑了,只希望来世,自己化成那绝世美公子,再去找她吧。
他自己也知道,自己生的这是“闲愁”,既不像失恋那样撕心裂肺,又不像恋爱那样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就这样终日无所事事地想她,又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不是闲愁是什么?可是,偏偏又控制不住自己不去想她。他说:你要问我这“闲愁”到底有多少,就可以用那“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来比喻。
清王闿运说:“一句一月,非一时也。”原来,这一川烟草,满城飞絮,梅雨黄时雨,原是春天的三个阶段,三句话便是整个春天,整个春天他都在想她,一晃儿,春天就过去了。
黄庭坚认为贺铸的这首词不下于秦观小令:“少游醉卧古藤下,谁与愁眉唱一杯?解道江南断肠句,只今唯有贺方回。”贺铸更因为这句“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得雅号“贺梅子”。
《竹坡诗话》里说,贺铸晚年在姑苏时与郭功甫交好,两人经常互相戏谑。贺铸头发稀疏,还有点谢顶,挽成的发髻小得可怜,郭功甫指着他的发髻嘲笑道:“这个可真是‘贺梅子’了!”贺铸反唇相讥,捋着郭功甫雪白的络腮胡子说:“你也可以称得上是‘郭训狐’吧?”训狐是一种羽毛花白的猫头鹰。
贺铸虽然嘴上没吃什么亏,不过,“贺梅子”的绰号确实是落下了,甩不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