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殊:残阳酒醒,一棹天涯

柳梢青

岸草平沙。吴王故苑,柳袅烟斜。雨后寒轻,风前香软,春在梨花。
行人一棹天涯。酒醒处,残阳乱鸦。门外秋千,墙头红粉,深院谁家?

一落笔便是绵绣江南。两岸碧草依依,白沙堤岸,灵岩山上,在婷婷袅袅、柳烟笼罩中的是吴王的旧宫苑。当年夫差在灵岩山上为西施建造馆娃宫,以为从此便可以江山美人共有,却不想,那本是一个预谋,你用刀剑堆起重重尸堆,使我与父母兄弟离散,我只需拼却香裙一袭便可令你国破家亡。

无论赢家是谁,昔日的江山美人,都已化成烟尘,倒是那曾经的旧宫苑却依然不倒,一路从时光中走来的,还有岸草平沙,柳树轻烟,依然年年春色如故。

“雨后寒轻,风前香软,春在梨花。”一阵春雨之后,寒意淡淡,微风过处芳香柔和。先触觉,再嗅觉,后视觉。雨寒风轻,风中含香,如美人的玉手般香软。循香望去,但见两岸开满了洁白如雪的梨花,那香软的气息正是春风携梨花香气而来,无花不成春,原来春在梨花,真是让人春心荡漾。这真是一个创造性的发现,唐宋词中,要么伤春,要么惜春,就是没有人真正享受过当下。这样的美,为什么是不及早欣赏,反而为它的短暂而唏嘘不已?

“行人一棹天涯。”在风暖花香的春天里,词人泛舟江上,正在远行,风顺舟轻,又是顺流而下,船行得也轻快无比。他一边在船上欣赏沿岸春色,一边将酒葫芦对着嘴狂吹,直至喝得酩酊大醉,在酥软香风的抚摸下,沉沉睡去。

“一棹”犹言一桨。“天涯”,人人心里都有个天涯,至于你的天涯在哪里,你懂的。好一个“一棹天涯”!他无拘无束,放浪天涯,任舟飘流。

等他酒醒,已经斜阳西坠,暮鸦乱飞。乌鸦总是在傍晚成群结队的寻找栖息之处,黑色点点,缀于霞光之中,却是一番动人景致,可惜现代人无由得见。

乌鸦在寻找栖处,人也在寻找。“门外秋千,墙头红粉,深院谁家?”我们在夜晚目光总会被温暖的家园吸引,只见一家小院,院门深闭,一架秋千静静地悬于粉红的桃花之下。他突然来了精神,呀,那里是谁的家呢?

在历代诗词中,随处可见女子花丛中荡起秋千的动人身影。王维《寒食城东即事》:“蹴鞠屡过飞鸟上,秋千竟出垂杨里。”欧阳修《渔家傲》词:“红粉墙头花几树。落花片片和惊絮。墙外有楼花有主。寻花去。隔墙遥见秋千侣。”与这句“门外秋千,墙头红粉,深院谁家”有相似之处。

据说,自有人类文明以来,便有了秋千,猴子们常手执藤蔓从一棵树上荡到另一棵树上,或者从这一岸荡到那一岸,由猴子进化而来的人类自然也学会了这一手。在汉代,秋千叫“千秋”,大概最初属于杂耍之类的表演,是贵族的生日会上必备节目之一,后来,在民间流行开来。还有一种浪漫的说法:从前有一位美丽的公主,爱上一位草根帅哥。老国王极力反对,便把公主锁在深宫里。看着高高的宫墙,小公主心生一计,她在靠近宫墙的树上,用彩绸扎一个“U”形结,然后登上彩绸,用力摆荡,跃出宫墙,和心上人一起私奔了。从此,象征自由和爱情的秋千便诞生了。

于是,在诗人的笔下,秋千是女子的意象,亦是爱情的象征。

想着,在那样令人凄然的黄昏,一户温暖的人家,一架落满红花的秋千,谁都会忍不住想去门口看看那荡秋千的女孩长什么样子,即使并不美丽,那青春的活力也还是能叫人眼睛一亮的。

读者可能想不到,写这首词的,并不是一个俗人,乃是一个和尚。仲殊不是他的名字,而是他的法号,苏轼称仲殊“能文善诗及歌词,皆操笔立成,不点窜一字”,而且,这仲殊不拘佛规,好作艳词,且屡教不改。

一个人受了什么劫,情场逃逸也好,官场失意也罢,好像一出家,便什么都解脱了,从此,清风明月,看尽人世沧桑。仿佛只要穿上袈裟,便能救我们于情海欲海。那么,是什么因缘让这个凡心不死的花和尚遁入空门的呢?

那日,和情人分别,他醉醺醺地回家。无论在外面如何花天酒地,家还是浪子最终的归宿。见到家中齐整的旧物,便是一个饭罐酒坛也有着温暖的气息。他却从来没想过,在他离家的这段日子里,妻子是如何如坐针毡,以泪洗面,乃至怨恨妒忌相加,痛苦之极,直至她有了外遇。

那日,她异常温柔,端给他一碗肉羹,他小口地嗫着,突觉腹痛难忍,倒在地上,哀叫不止。倒地的那一刻,他看见妻子嘴角牵扯出的恨意,什么都明白了。

还好,他命大,中的也非断肠草、鹤顶红。家人从医生那里得了一个偏方,连服了十余天的蜜水,命终于保住了。只是从此便不能再吃肉,因为“复食肉则毒发,不可复疗”,每天须喝蜂蜜解毒。自此之后,他“所食皆蜜。豆腐、面筋、牛乳之类,皆渍蜜食之”,只有同样酷爱吃蜜的东坡能和他吃到一起去。东坡呼之曰“蜜殊”。

不能吃肉,与和尚有什么区别?那个家,差点要了他的命,更是不愿再回去。就索性便出家了吧。人已经在了佛家,心却觉得空落落的,尘世的一切于他,仍是恋恋不舍。他依然爱酒,热爱年轻美丽的姑娘,经常去找姑娘喝酒,唱歌。

他到处云游,头上戴着一个草帽,翻过来就是钱罐,向来往行人化缘。

他曾经说:“钱如蜜,一滴也甜。”有一天,他看到一个卖糖粥的,便向人家化缘,卖糖粥的给了他一文钱,他便用这一文钱买了一碗糖粥喝了。

一日,他在郡府前,看到一妇人在门前投了一纸诉状,等了半天也没见传唤,天下起了雨,她就在雨中淋着,衣服都湿透了。仲殊尘心大发,竟然作起诗来:

浓润浸衣,暗香飘砌,雨中花色添憔悴。凤鞋湿透立多时,不言不语恹恹地。

眉上新愁,手中文字,因何不倩鳞鸿寄?想伊只诉薄情人,官中谁关闲公事!

和尚见妇人诉状,便想到人家是诉薄情人,总能让人想起,他出家之前的那段风流韵事,妻子因此而给他下毒,他似乎有些迷糊——这也值得下毒吗?这样的事,官家又能怎么处理呢?只好让你在门外待着了。

其实他也有些顽童心理,喜欢看热闹。这和尚的心,其实说起来挺天真的。

苏轼在杭州做太守时,经常携歌女游山玩水,有一次竟然带歌女去了宝月寺拜见大通禅师。禅师怒形于色,以苏轼的心性也自然不会悻悻而去,反做一首《南柯子》来戏谑人家:

师唱谁家曲,宗风嗣阿谁?借君拍板与门槌,我也逢场作戏、莫相疑。

溪女方偷眼,山僧莫皱眉。却愁弥勒下生迟,不见阿婆三五、少年时。

“阿婆三五、少年时”是一个典故,需要解释一下。唐朝有个叫薛逢的进士,晚景落魄,有一天骑着头瘦驴,在长安大街上行走,忽然遇到一列出游的新科进士,领队的高声吆喝着在前面开路:“快给进士们让路!”薛逢挺不屑地看了一眼马上的小子,慢悠悠地说道:“阿婆三五少年时,也曾东涂西抹来。”意思是说,想当年,我在你这年纪时,也曾涂脂抹粉、风光八面,别看你现在风光,早晚你也得混成我这样。苏东坡用这个典故,是想说众生本来平等,不要生分别心,若生分别心,反而背离了佛教的宗旨。

禅师也不好再生气,苏轼是大人物,佛家人太多计较反而是自己不是了。那时,站在大师一旁的还有一个和尚,听了这首《南歌子》,笑了拍手叫好,并依韵和了一首《南歌子》:

解舞清平乐,如今说向谁?红炉片雪上钳锤,打就金毛狮子,也堪疑。

木女明开眼,泥人暗皱眉。蟠桃已是著花迟,不向东风一笑、待何时。

苏轼见了,说:“此僧胸中无一毫发事。”这和尚就是仲殊,从此,苏轼便将他引为知己,来往密切。

“一日,与数客过之,崇宁中,忽上堂辞众。是夕,闭方太门自缢死。及火化,舍利五色不可胜计。”关于仲殊的死,记录得很清楚。死后有舍利,不可胜计,在佛家看来,这是高僧大德多年修练而成。

这个仲殊,出了家还写艳词,看似尘缘未了,他的自缢亦是给世人留下不解之谜。他的出家,他的死,似乎都有难言之隐,然而,那难言说到底也不过是悟之一种。悟了,来了;悟了,走了。

因他自尽于枇杷树下。一些好事人便因他那句“凤鞋湿透立多时,不言不语恹恹地”篡其诗曰:“枇杷树下立多时,不言不语恹恹地。”他戏谑人家,人家也戏谑他。其实,他的戏谑何曾有歹意,不过是不能解、不能悟时的一种自我解嘲罢了。有时,看似看开,却是看不开的一种掩饰;待看开了,不掩饰了,倒反而和常人无异了,别人怎么活我便怎么活,哪来那么多说道?想来,若他能听到别人戏谑他的话,他一定会笑,说,真是这样呵!

说起仲殊,便忍不住要费些笔墨来说说曼殊。和仲殊一样,曼殊也是他的法号,却又加了俗家的姓,苏曼殊,这名怎么看怎么多情,果然是个情僧,这名字取得真是好。

他本是人家的养子,受尽冷眼,后来干脆逃走,睡柴房,吃剩饭,过起了流浪生活。十二岁时,一场大病几乎要了他的命,是山上的僧人救了他。索性,便在广州长寿寺出家。

出了家便该做出家的人事,他却受不了寒寺里清规戒律,因偷吃鸽子肉被逐出寺院。无爱的童年让他对母亲无限思念,他东下日本去寻找那从未见过面的母亲,未得,却在日本吃下了刻骨铭心的爱情苦果。她叫菊子。他们携手樱花下,以为可以花开到永远。不想,他们的恋情遭到菊子家里人的强烈反寺,菊子竟跳入海中葬了他和她的爱情。

十日樱花作意开,绕花岂惜千日回?
昨来风雨偏相厄,谁向天人诉此哀?
忍见胡沙埋艳骨,修将清泪滴深怀。
多情漫作他年忆,一寸春心早已灰。
——《樱花落》

天下有情人失散屡见不鲜,若菊子不死,大概曼殊也会因另一个女子的出现而忘记她,她尚年轻,也会有另一个新的爱人。可惜什么都可以重来,就是生死不能重来。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而他和菊子的爱情在最盛烈时消亡,亦给他留下刻骨的幻美。

他再次出家,发誓一生不惹红尘。从此,多情公子变作痴情僧,哪怕是出入粉巷酒肆,亦是心在酒,不在色。成熟、风情的弹筝女子百助枫子爱上了他,两人曾同榻而眠,却一夜相安无事。

“乌舍凌波肌似雪,亲持红叶索题诗。还君一钵无情泪,恨不相逢未剃时。”这是他写给百助的诗,看来,他亦是动过心,或者,不过是不忍心伤女孩子的心,给她的一碗解情酒而已。我想,他拒绝百助的真正原因,不过是忘情于菊子而已。多年后,他的自传体小说《断鸿零雁记》凄美绝艳,写的是他和菊子的故事。1918年,年仅35岁的苏曼殊去世,临终时,写下8个字:一切有情,都无挂碍!

和仲殊一样,苏蔓殊也痴迷美食,尤其嗜糖,自称日食酥糖三十包!他们皆寄情于糖,是冥冥中的因缘,还是一种巧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