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夔:长记携手处
暗香疏影
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唤起玉人,不管清寒与攀摘。何逊而今渐老,都忘却、春风词笔。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瑶席。江国,正寂寂。叹寄与路遥,夜雪初积。翠尊易泣,红萼无言耿相忆。长记曾携手处,千树压、西湖寒碧。又片片吹尽也,几时见得?
——《暗香》
苔枝缀玉,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客里相逢,篱角黄昏,无言自倚修竹。昭君不惯胡沙远,但暗忆、江南江北。想佩环、月夜归来,化作此花幽独。
犹记深宫旧事,那人正睡里,飞近蛾绿。莫似春风,不管盈盈,早与安排金屋。还教一片随波去,又却怨、玉龙哀曲。等恁时、重觅幽香,已入小窗横幅。
——《疏影》
辛亥(1191)之冬,予载雪诣石湖。止既月,授简索句,且徵新声,作此两曲。石湖把玩不已,使工伎肄习之,音节谐婉,乃名之曰《暗香》《疏影》。
宋光宗绍熙二年冬天,天下着雪,姜夔冒雪来到远在苏州石湖的范成大家里。范成大一生爱梅,特意在故乡石湖置下了这座庄园,栽下许多梅树。这一年,石湖山庄的红梅正迎雪开放,于是同样酷爱梅花的姜夔就在石湖山庄住了一个多月,日日在梅边吹笛,恋恋不去。
有一天,他吹了两首新曲,范成大觉得曲子悠远婉转,美如仙乐,细问,才知道,那是他新谱的《暗香》和《疏影》。两首得意之作,皆取名自林逋著名的咏梅诗《山园小梅》:“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唤起玉人,不管清寒与攀摘。”梅花吐幽的月下清夜,他在梅边吹笛,这悠悠一缕笛音,使玉人忘记清寒,循声而来攀摘梅花。这是回忆“玉人折梅我吹笛”的昔日情事。
“何逊而今渐老,都忘却、春风词笔。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瑶席。”何逊是南朝的梁国诗人,8岁能诗,20岁举为秀才,少年成名,可叹身世贫寒,仕途不顺,姜夔用他来自比。那昔日的飞扬少年已经不见,如今我竟也像当年的何逊一样,在扬州见到旧时官舍的梅花,却再也写不出一首像样的诗。写不出可还是要写,因为它们太美了,我实在控制不住自己了。
这既是谦虚又是大实话。谦虚的是,那春风词笔的才情仍在;大实话是,当年风流自得的少年已经不复存在了。“春风词笔”是指他的《咏春风》诗:“可闻不可见,能重复能轻。镜前飘落粉,琴上响余声”,咏物颇称工细。
“长记曾携手处,千树压、西湖寒碧。”回忆的窗子再一次打开。他和她曾经在西湖畔,手牵手,同游梅林。那应该是如雪一般盛大的花事,整个天地间似乎都被没有尽头的花树占领,那一团团花雪,似乎要从树枝下坠下来一般。这花海曾给人一种错觉,那就是这场花事会永远都开不完。
“又片片吹尽也,几时见得?”然而,这念头刚起,只见一阵轻风,那花瓣便片片落下来,由几片到十片、百片,千万片,直至密密麻麻,簌簌而下。转眼,那树头已经空空,只剩下空枝。
但此时,“江国正寂寂”,梅花迎来了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叹寄与路遥,夜雪初积”,我想寄给她一枝梅花,只叹路途遥远,无从相寄。捧起翠色的玉樽,我不由落下泪来,红梅无言,让我对她的思念越加地明晰起来。
“苔枝缀玉,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苔枝,长有苔藓的梅枝。范成大曾著有《梅谱》,说到绍兴、吴兴一带的古梅:“苔须垂于枝间,或长数寸,风至,绿丝飘飘可玩。”缀玉,梅花像美玉一般缀满枝头。梅树长有苔藓的枝干上缀满晶莹如玉的梅花,小小的双翠鸟,在枝间同栖。翠禽用的是一个关于梅花的典故。讲的是隋代赵师雄在罗浮山遇仙女的神话故事,见于曾慥《类说》所引《异人录》记载。
隋开皇年间,赵师雄行经罗浮山,日暮时分,入一梅林,遇一美人,与之对酌,又有一绿衣童子歌舞助兴。不知不觉沉沉睡去,待醒来时,发现东方已白,耳中听到有鸟儿欢快的鸣叫声,想起昨晚的艳遇,待起身察看,哪里还有美女的影子?只见梅花树上有一些小小翠鸟成双成对地在花间跳跃欢叫。想来昨夜,自己是和梅花女神玩了一场艳遇,那绿衣童子便是这些翠鸟了。想到此,他心下一阵惆怅。
姜夔似格外偏爱这个典故,在其《鬲溪梅令》中,他亦写道:“漫向孤山山下觅盈盈,翠禽啼一春。”简直是将梅花与罗浮神女融为一体了,似花非花,似人非人。在他的心中,他和她是否也是一场人间仙遇呢?
“客里相逢,篱角黄昏,无言自倚修竹”,我与你在异乡相逢,那一日,在黄昏的篱角,你默默地倚着修竹茕茕孑立,使人想起杜甫笔下的佳人意境:“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
“昭君不惯胡沙远,但暗忆、江南江北;想佩环、月夜归来,化作此花幽独。”原来这位佳人不是别人,而是王昭君的香魂所化。这几句用王昭君的典故,“王昭君入宫久不见幸,积悲怨,乃请行,远嫁匈奴,死于他乡。”作者的构思主要是参照杜甫的这首《咏怀古迹》:
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冢向黄昏。
画图省识春风面,环佩空归月夜魂。
千载琵琶作胡语,分明怨恨曲中论。
想来,姜夔认为,死后的昭君应是梅花仙子,因为思念故乡,身佩玉环月夜归来,化作幽独的梅花。梅因人增色,人因梅得归。
“犹记深宫旧事,那人正睡里,飞近蛾绿”,蛾,细长的眉毛,绿,眉淡如山的颜色,用的是寿阳公主的典故。《太平御览》引《杂五行书》记载,宋武帝的女儿寿阳公主非常美丽,有一天,她在含章殿檐下躺着打瞌睡,有一朵梅花落在她的额头上,竟留下一朵五瓣梅花的印迹,怎么擦也擦不掉,过了三天,才能洗掉。宫女们觉得公主额头印有梅花的样子很好看,便都在自己的额头上画一朵梅花的图案。这就是梅花妆的由来。
“莫似春风,不管盈盈”,是怜花;“早与安排金屋”,是惜花。这里用的是汉武帝“金屋藏娇”的典故(见《晏几道: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可惜的是,花开花落自有时,梅花的开落与春风有关,也与春风无关。“还教一片随波去”,梅花终于又一次凋零了。
短短一阕词,竟一口气写了五位女性,而且这五位女性都与梅花有关。
“却又怨、玉龙哀曲”,玉龙即玉笛,马融《长笛赋》:“龙鸣水中不见己,截竹吹之声相似。”“哀曲”当指《梅花落》,与前篇“梅边吹笛”相呼应。这就是《疏影》和《暗香》的连环效果,你中有我,我有中你,环环相扣。
“等恁时,重觅幽香,已入小窗横幅”,又从绘画这一角度加以深化主题。《疏影》最后一句的“小窗横幅”应该是与《暗香》的开头一句“旧时月色”相呼应的,那么,“小窗横幅”就既可解释为图画,又可解释为梅影了。月色日光映照在纸窗上的竹影梅影,也是一种“天然图画”,非常好看。
《疏影》是写与情人昔日与梅花有关的回忆,可用“美人折梅我吹笛,携手梅林香雪里”来概括。《疏影》走的是则纯咏物的路线,几乎字字用典,句句都有来历,只觉写得巧,用得妙,作者真正的心意,反而不好琢磨了。梅花在他笔下,是一位寂寞的绝代佳人,她那么美、那么好,必须万分珍重,可做不到,不能够,她终于还是随波而去,只留下纸窗上的剪影,令他徘徊无地。
其实,梅即是人,人即是梅。在姜夔心中,梅就是她。
《疏影》和《暗香》写就后,范成大叫来歌妓小红,演唱这两首《暗香》和《疏影》,姜夔在一旁吹箫伴奏。范成大一旁看得直咋舌,小红身着红衣,宛如云霞,姜夔白衣胜雪,玉树临风,轻歌伴玉箫,这可真是一对金童玉女。
待姜夔回家时,范成大便把小红推向他:“带上她走吧。”
一向孤身江湖的姜夔从此身边便多了一个仙子相伴。一天,船过垂虹桥,天下起了大雪,只见茫白一片的天地之间,只有他和小红,一个唱歌,一个吹箫,仿若天外仙侣,于是,他奋笔写下一首《过垂虹》:“自琢新词韵最娇,小红低唱我吹箫;曲终过尽松陵路,回首烟波廿四桥。”
元人陆友仁的《砚北杂志》记述姜夔得了小红之后,“每自喜度曲吟洞箫,小红辄歌而和之”,有可能,二人在一起确实度过了一段美好时光。后来,姜夔晚年贫病交迫,陷入了衣食难继的困苦之中。此时范成大早已病逝,姜夔不愿小红跟着自己吃苦受罪,便帮她寻了一富人家做妾。小红流泪不肯,后来看姜夔已决,终于离去。
姜夔67岁时,因病卒于西湖,贫不能殡,在友人吴潜的帮助下,葬于杭州钱塘门外西马塍。曾与之诗词唱和的名士苏泂作挽诗:
“所幸小红方嫁了,不然啼损马塍花。”
《暗香》《疏影》是姜夔人生的最高峰,又得了小红相伴,他的人生,也曾经有过刹那的美梦成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