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游:山盟虽在,锦书难托
钗头凤
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杯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这是陆游写给前妻唐婉的。据《历代诗余》记载,陆游曾与青梅竹马的表妹唐婉(舅父唐闳之女,一说认为不是表妹)婚配,两个人郎情妾意,感情非常好,不过,陆游的母亲却不喜欢唐婉,后来干脆以唐婉不能生育为由,棒打鸳鸯,逼着陆游休妻再娶。离婚后,唐婉改嫁给了皇家后裔同郡士人赵士程。
陆游与唐婉被迫分开再娶,不过他的心里一刻也没有忘记她。多年后(公元1155年),礼部会试失利后,到沈园春游的陆游,与唐婉不期不遇,“怅然久之,为赋《钗头凤》一词,题园壁间。”
“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是说,在百花盛开、杨柳轻摇的春天里,恋人亲手端上美酒。红酥,形容唐婉的手红润酥软,一说“红酥手”是一种点心,和下句“黄藤酒”联系起来看,作为点心讲,也是很通的,不过,点心哪及美女的酥手令人浮想联翩呢?黄藤酒即“黄封酒”,“藤”的本意是丝线、绳索,引申为用丝线或绳索绑缠。宋代官酒用黄纸封口,故得名。
“东风恶,欢情薄”,一阵东风,瞬间吹散了这片刻欢情。“东风恶”暗指恋人之间是被迫分开的,是遭遇了意外事故。“恶”不是恶毒之意,而是指风大。大风吹落了百花,吹散了春光,同时,也吹散了他们的婚姻。“一杯愁绪,几年离索”言明分别几年的当中,陆游都是满怀愁绪,不得开心。“错,错,错”,错了,错了,错了啊。他连说三个“错”,我错了,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错在当初我不该娶你,没想到反而害了你,错在我不能说服母亲回心转意,错在我软弱无能,不能保护你……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这是唐婉的自述。春天还是那个春天,一如往昔的美好,不同的是,恋人已经不再,我因思念而一天天消瘦下去。瘦对现今的女孩子来说,是天大的好事,古代的女人可没有现代女孩子这样营养过剩,在宋词里,“瘦”往往代表着一个人身心状况不佳,因忧思过度影响了食欲,摧毁了身体。一个“空”字,更使人读之怅然。
“泪痕红浥鲛绡透”,红色的眼泪把手帕都湿透了。“红泪”,泪水被胭脂所染,故为红色。鲛绡,神话传说中的鲛人所织之绡,极薄,这里指很薄的手帕。这一句是说,自从分别后,我日日以泪洗面,把手帕都湿透了。
“桃花落,闲池阁”,唐婉自述,自离别之后,她把自己终日关在闺阁中,窗外桃花正在飘落,春天已经过去了,落花满地,池阁愈加显得寂寥冷清。暗示这一段短暂的恋情也如春光一样成为过去式。
“山盟虽在,锦书难托。”我对你的心意没有改变过,却不能把心里话写信告诉你。为什么不能写信呢?一来二人分手的局面已经注定,无法再挽回;二来,唐婉此时已经嫁为他人妇,无论从情理还是从法礼上来讲,都不应该也不能再写信给陆游。“锦书”是指妻子写给丈夫的信。《晋书·列女传》:“窦滔妻苏氏,始平人也,名蕙,字若兰,善属文。滔,苻坚时为秦州刺史,被徙流沙,苏氏思之,织锦为回文旋图诗以赠滔。宛转循环以读之,词甚凄惋。”后人便以“锦字”“锦字书”“锦书”指代妻子给丈夫之信。
“莫、莫、莫!”唉,罢了,罢了,不说了(要说的话,三天三夜也说不完),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呢。三个“莫”字连用,其幽怨之意表达得淋漓尽致。
二人在沈园告别之后,陆游便在墙壁上写下了这首《钗头凤》。据说,唐婉见了这首词后,感慨万端,也提笔和词一首: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乾,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栏。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不久,唐婉抑郁而死。
可见,这次重逢不但没能解二人的想思之苦,反而害了唐婉。不知陆游是否会后悔这次机遇给唐婉造成的巨大伤害。
无独有偶,清代诗人郑板桥也有过这样一段不堪回首的爱情。
那一年,他应南闱乡试,途经扬州,身上的盘缠都用光了,只得在街头摆着画摊。一天,一个富商买走了他的一幅画。第二天,他的画摊来了一个女子。他一见之下,便泪水纵横。原来,那女子是他失散多年的表妹,昨天买画的那位富商是她的夫君。
他和表妹两小无猜,青梅竹马。从小,他便是她的新郎,她是亦是他的小新娘。待他们长大,他正想着如何请求父母向表妹家提亲,不想,惊雷传来,表妹这欠下赌债便将表妹嫁给了富商,表妹并且随着丈夫迁居外地。从此,他便失去了表妹的音讯。
多年奔波,科场失意的他竟然无意中遇到了表妹。是上天的有意安排吗?表妹一家热情款待他,安排他在家中住下,安心读书,准备考试。
像陆游的沈园重逢,他亦是感慨万千。回忆往昔,他写下了一首《贺新郎》:
竹马相过日,还记汝云鬟覆颈,胭脂点额,阿母扶携翁负背,幻作儿郎妆束。小则小寸心怜惜,放学归来犹未晚,向红楼存问春消息,问我索,画眉笔。
二十年湖海长为客,都付与风吹梦杳,雨荒云隔。今日重逢深院里,一种温存犹昔,添多少周旋形迹。回首当年娇小态,但片言微忤容颜赤,只此意,最难得!
这首写的既不是牛织之思,亦不是梁祝之悲,只是回忆他们幼时欢乐事。“云鬟覆颈,胭脂点额”,使人想起李白那首《长干行》的诗句:“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胭脂点额,更是小女孩才能有的妩媚可爱。有时候,父母又给她作男孩子的打扮,那模样却更叫人怜爱。我那时年纪小,却也懂得怜香惜玉。我一放学就找她玩耍。那时,她已知道臭美,还向我索要画眉笔。分开二十年,他和表妹重逢,依稀还记得幼时的温存记忆的影子,却也添了不少应酬客气的痕迹。想当年,我们一言不和,便会争得面红耳赤。这种真情意,再也得不到了!犹如一篇短小的叙事散文,在诗词中,是难得的作品。
和陆游相比,板桥虽不能和表妹在一起,至少还能做亲人,还能得表妹的深情款待,而陆游和唐婉之间,有了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令他们永生再无相见的可能。63岁时,陆游又过沈园,触景生情,题《绝句》二首。
采得黄花作枕囊,曲屏深幌闷幽香。
唤回四十三年梦,灯暗无人说断肠!
(二)
少日曾题菊枕诗,囊编残稿锁蛛丝。
人间万事消磨尽,只有清香似旧时!
在他六十七岁的时候,重游沈园,看到当年题《钗头凤》的半面破壁,触景生情,感慨万千,又写诗感怀:
林亭感旧空回首,泉路凭谁说断肠。
坏壁醉题尘漠漠,断云幽梦事茫茫。
年来妄念消除尽,回向蒲龛一炷香。
陆游75岁时住在沈园的附近,“每入城,必登寺眺望,不能胜情”,写下《沈园》诗二首。
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吹绵。
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
这一段情缘,让诗人陆游一生都没能从中走出来,留下了终生的遗憾,却为我们留下了这篇千古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