味在言外 上苍保佑在冬天吃完了饭的人们
英国小说家福赛斯描述一个英国刺客谋杀法国总统戴高乐的经典小说《豺狼的日子》里,提到了一个细节。在夏季的黄昏,这个英国刺客面对全法国的追缉一度打算放弃这一任务,但在回想到平庸生活的种种细节之后,他决定继续他的旅程——在他所追想到的令人不愉快的细节中,有一个是“不冷不热的茶”。
天冷了之后,对这话便格外有感觉。在暖炉旁犯懒的猫看窗外那些奔波的人时,想必无法想象一碗热茶热汤对于他们的作用。《红楼梦》里,薛姐姐让宝二爷别喝冷酒,说话时宝二爷正暖炉烘着,暖阁坐着,薛姑娘也只能说喝了冷酒写字打战的道理,却不知道到了冬天雨雪湿冷的时候,淮扬细点,岭南精馔,都是身上挂满动物毛皮装饰品的大爷们品用的。古人的戏文里,风雪里救起垂死者,一碗姜汤就能救一条命,一灯如豆的小酒家,闯进来一条好汉,边拂衣上的雪边扯嗓子要暖一壶酒来大块肉。这是冬季的饮食,饥寒是杀人的利器,人民群众要的是重食厚味、大刀阔斧。
北半球北方的居民习惯了寒冷的冬天,深切知道如何应付冬季。俄罗斯人靠伏特加抵御漫长无趣的冬季已成传统,而描述哥萨克人生活的小说,说到贫民间的友谊,以招待一次茶炊、喝滚烫的茶为开端,以一次大喝伏特加,在莫斯科街头醉得东倒西歪而达到高潮。波兰人在风雪天出门,总不忘了带着他们的甜酒,以至于年深月久,人人都是红红的酒糟鼻子。南欧的人们用他们的各种水果酿制清甜可口的酒类时,终日被寒雾所迷的英国人则要烟熏火燎地炮制烈性威士忌。这就像中国的江南,乡间还在喝着热黄酒加姜丝时,北京的街头小铺里早摆开了二锅头和涮羊肉,而宁夏的牧民,会为你泡制浓浓的奶茶。这是应对冬天的方式,烈酒,烫茶,浓汤,在寒冷空气里搓手呵气的人们,依靠这一切立竿见影地制造出天堂的氛围。
自然,仅仅喝暖是不够的。东北人拾起“乱炖”,四川人亮出火锅。按例是大堆的肉菜,夹杂着调味的神奇植物、大瓢的浓汤热水,格格巫配置魔液似的搅在一个大锅里,轰轰烈烈煮成一气。细斟慢品的大家或许对此颇有不平,可是冬季的寒冷萧瑟,需要大气磅礴的粗鲁来压制。一锅咕嘟冒泡的雄厚大餐,管你是肉是菜还是生姜,筷子和大勺忙不迭地夹起来,来不及吹,挂汤带汁地一口咬下去,舌头像鱼似的跳跃着躲避被烫,一口咽下,从嗓子一直烫到肚子里。这是冬天,人人都裹着厚重的衣服活像还不会捕鱼的肥熊,你有权利不跷兰花指、不摆小姐架子、不显“兄弟吃东西怕是有些忌讳和挑拣”的矜持,只顾甩开腮帮,轰隆轰隆地吃便是。
中国的非基督徒比基督徒还热情,西风东渐了圣诞节这个莫名的东西,但归根结底,春节才是最后的王牌节日。母亲还在靠工资过日子时,每到过年,单位里分发一些大肉大鱼来,除了讨口彩,也大合冬季的雄厚声势。父亲说他少年时候,过年时没别的菜,奶奶都是一例炖了大肥肉出来,为没有油水的孩子们解馋。过了年,大家串门,平日困窘的家庭里,也能为来客放上糖果、肉干、巧克力这些大大不利于健康的高脂肪食物,临到吃饭,照例肥甘当道,把人们撑个肚儿圆。
南北方人,入了冬都爱泡浴室,许多时候不为求干净,求的是个暖。电影《洗澡》里有个很浪漫的玩法:木盘上搁白酒,泡在池子里的老人互相推着盘,饮一口。我们这里喝白酒少,但喝完热黄酒来泡澡的多。一般喝完点小酒或羊肉汤的来泡澡,全身舒暖,红光满面,真可以祛百病。泡完澡的诸位躺着,熟人就开始互相扔烟、聊天,说儿女老婆父母家长里短。爱静的老先生就读书,因此在浴室里常见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绿封面版的《水浒全传》之类。安格尔《土耳其浴室》里,可以看见姑娘们的咖啡和糖罐,我们这里没这么华丽,但大家都爱赖着床铺睡。浴室的茶不是什么好茶,谈不上回味隽永。掌柜的承认,就是去淘些寻常炒青。但泡完澡出门,一杯热茶极解渴,端的快活似神仙。有些老人家泡完澡,饿,就送支香烟给茶房,“给我出去叫个馄饨”,茶房就答应,烟别耳朵上,出门买馄饨回来。冬天的饮食与澡堂子的热水、家里的床铺有共同特点:厚润的白汽,捂暖人心的双手。
张楚的歌里唱道:“上苍保佑吃完了饭的人们。”若上苍足够仁慈,也许需要补一句:“上帝保佑在冬天吃饱了饭的人们,保佑在寒冷天色里独自浪途、徘徊异乡、思念着烈酒热汤、火锅大肉的人们。”幸福的孩子们在圣诞之夜总是许下更绚丽灿烂的愿望,希望在次日早上醒来时,袜子里能够找出拼图玩具、漫画册、篮球鞋、游戏机和巧克力。在他们长大前,也许不能够明白为什么有一些大人可以在冬天把脑袋扎在一起,喝酒吃肉大声唱歌,并且在过年的时候祈祷丰足饱食、年年有余。那是属于全世界所有语言与地区不能宣言的秘密,是上帝刚被人们膜拜时便已开始的永恒的祈祷主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