贰 回不到水的水 格格不入

张爱玲小说《沉香屑:第一炉香》里,葛薇龙去投奔姑妈,她家的佣人随行,在姑妈家的深宅大院门前,在一迭连声的狗叫声中,在姑妈家的佣人前来开门的历史性的时刻里,葛薇龙忽然异样地清醒、客观和冷静,因为周围的环境,她的眼光和立场都变了,觉得自家的佣人格外古怪:“她那根辫子却扎得杀气腾腾,像武侠小说里的九节钢鞭。薇龙忽然之间觉得自己并不认识她,从来没有用客观的眼光看过她一眼。”

内地艺人与港台艺人站在一起,往往就有这种效果,不论是公私场合下,抑或合拍片中,还是综艺节目里,但凡两岸艺人同时出现,以前看惯了的内地艺人,骤然就异样起来,让人觉得“自己并不认识她,从来没有用客观的眼光看过她一眼”。分明是娱乐,却有历史性时刻的那种火光冲天熊熊照面。

从前,是形神都有差异。1989年,刘晓庆访港,与林青霞会面,成为轰动一时的事件,亦舒没有放过这样戏剧性的时刻,专栏里的揶揄之意溢于言表:“刘晓庆最近一次外访,擦艳红胭脂,穿大花衣裳,戴金刚钻手镯腕表,脖子上一条粗金链条,用碎钻拼出英文字样。……端的是艳光四射,把身边短直发、淡妆、毛衣牛仔裤的林青霞映得似名苦学生。又说:‘我没有仰慕林青霞,我连她一部电影都没有看过。’还有‘邓丽君的歌已经不流行了。’……她说她的墓志铭会这样写:‘这里埋葬了中国传闻最多的女明星,她是个对自己真实,而从来未让人理解的传奇人物。’”麦子的《美国风情录》里,对刘晓庆1987年访美情状的记载,和亦舒的小小尖刻互相映照:“如果叫我跑到台湾去,像红虹(红线女的女儿)那样,我是绝不会的。”“我觉得不化妆打扮更符合中国的国情。况且,一个演员最重要的是气质而不是打扮。”——因为是正面的、称道的口吻,更让人难过了。

明星身上,其实凝结着我们与时代有关的一切进展与心得。当然,香港台湾,在风尚方面,并非天生领先。上世纪四十年代由上海跑到香港去的李丽华或者白光,是当仁不让的风尚引领者,六十年代从上海去了香港的郑佩佩,也还能独当一面,但到了1980年,十五岁的刘嘉玲去香港时,情势已经有变,由《白毛女》、《红色娘子军》和《红灯记》熏陶出来的刘嘉玲(婚前接受林燕妮采访时的自陈),穿着黄色上衣鲜红喇叭裤挑着行李到了香港,无线第十二期艺员训练班出来,进了演艺圈,香港人却不接受她,始终嘲笑她的衣着处世。四十年时间,东风西风,河东河西,全都倒过来了,领涨的变成了领跌的,时代拖住了女明星的后腿。

到了合拍片时代,衣着妆容上的差异缩小了,神采上的区别却照旧是天上地下。2003年的CEPA(《内地与香港关于建立更紧密经贸关系的安排》)要求,合拍片中内地主要演员的比例不得少于影片主要演员总数的三分之一,这措施,或许为的是学习,却也有点像杨绛写的“掺沙子”——让“革命群众”住进“资产阶级权威”的家里去。“掺沙子”之后,内地艺人大量地出现在香港电影里,但这三分之一,与那三分之二,却起了冲撞。这三分之一,是正统的、正襟危坐的、少点烟火气的,而那三分之二,却是在成熟的市民文化里浸淫多年的,是在对世俗生活的热爱里熏染出来的,是柔软、灵活的,细节丰富的,是注重平等的,勇于自嘲也敢于自省的,他们身段柔软,讽世讽人先拿自己开刀。偏偏两部分要放在一起,两相映衬之下,对比越发鲜明。

当然,电影是戏剧化的、高度控制的,人为的因素常常会干扰到样本的纯洁度,综艺节目里的对照,就更有说服力。作为标杆的,是内地明星在《康熙来了》里的表现。四十五分钟的节目,蔡康永和小S以庄谐齐备的手法引蛇出洞,从体力、耐力到素养储备,对艺人都是一次严格的考试,到最后,不略微露点原形,几乎是不可能的。但内地艺人有所不同,他们几乎是刚一站在蔡康永和小S旁边,就显出了差别。《风声》的几位主演、黄磊、李艾、那英、小沈阳,多半如此,总体表现不过不失,甚至不乏亮点,但却坏在直、白、凛然,“杀气腾腾”,缺乏人性的细节。

这差异或许来自南北地理性格的不同,福建人广东人,生活在向海的地方,眼睛里看到的是绿树和红色的大花,地理性格属于热烈、务实一路。东南卫视有一档《海峡午报》,几乎是这种性格的具体呈现,蓝绿打架,市县政客跳淡水河博人气,小吃店用帅哥店员招揽顾客,中学生在毕业典礼上cosplay吴淑珍——再没看见过那么富有烟火气的新闻。稍北一点就不行,韩国新闻,永远看得见一片黑压压的衣服,白亮的灯光,动辄有人自杀了。气温高一度低一度,纬度多一分少一分,性格迥然两样。

最重要的原因,则是我们在取消世俗生活的境况下生活了几十年。阿城说,中国文化基本就是世俗文化。但,这几十年时间里,世俗文化世俗生活均在被扫除之列,建筑得是整齐划一的,会议室里的杯子得在一条线上,电影里的古代士兵也要走成团体操,阳台上不能晾衣服,夜市一直被当做毒瘤,人们乐于取消人性的细节,嘲笑多余的情绪。连演员都是一派正大肃杀的气象。这三十年的重建,重建的其实是世俗生活,但有时进,有时退,如此曲折反复。而香港和台湾,世俗生活没被打断,得以最大限度的保全,差异就此产生,在艺人身上格外明显。细究之下,多少令人怅然。

只是不知道,这种差别还能维持多久,水准低的渐渐追上来固然是好事,怕的是用水准高的被拉低的方式,弥补这道鸿沟,尤其CEPA之后,影像世界里的格格不入恐怕首先就得消失。触目惊心的例子,眼前就有一个,《同桌的她》,她的一甩手、一跺脚,都分明是标准的内地小品女演员做派,尤其可怕的是那一声声字正腔圆的:“老同学!”我赶紧躲到阳台上去放焰火,但,仍忍不住恨恨地学着她的“老同学”!外面焰火闪亮的刹那,我在玻璃窗上看到我的脸,扭曲地、若有所思地,嘟囔着“老同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