贰 回不到水的水 自救之道
在那部以墨西哥女画家弗里达的生平拍摄的电影《弗里达》里,我忽略了作为影片主干的那些情事——她和画家里维拉持续终生的爱情,对托洛斯基那种近乎膜拜的爱恋(传记里还能提供更多让她被当做荡妇的恋情或者性事),也忽略了她最得意的时刻——穿着艳丽的衣裙,躺在担架上出现在她画展的现场,我只是紧紧盯着她作画的那些场面,手指都快要抠进椅子的扶手里去。
她十八岁那年遭遇了一场车祸,使她脊柱、锁骨、肋骨断裂,骨盆破碎,右腿十一处骨折,病痛从此就成为高悬在她头上的利剑,时不时召她回去接收警讯,她一生中大约经历了三十次手术,到1954年离世,始终被疼痛困扰,她一直带着疼痛作画,躺着画、半侧着画、趴着画、把画框悬挂在头顶上画,以各种能够使疼痛减轻一点的姿势画。
同样的感受,还发生在叶凡去世的时候,我紧紧盯着新闻里这样的字句:“住院期间她到澳门、广西等地演出六七次,最后一次是11月11日在石家庄演出,当时已高烧四十摄氏度,但坚持完成了她生命中的最后一次演出”,“演出之前她发高烧,上台前我们用酒精给她强制退烧,她还是完整地唱完了一首歌,然后就烧得不行了,以致病情转入危急”。
已经扩散到了肝、肺、骨头、腰椎,即便打上杜冷丁,也痛得让人发狂,可她还要打扮停当,在北方十一月的天气里,穿上晚礼服上台去唱歌。普通人会怎么想?不可理喻?争当春蚕到死丝方尽的模范?
不画不唱可以吗?不,不画,不唱,她们就活不下去。生命如此短促,生活如此凡庸,终于找到突围之路,就要紧紧抓住。疾病已经不可能逆转,生命的终点遥遥在望,此身既不能化为淡青色的山脉,呜咽也不能唤起松涛的合唱,谁人的苦痛都不能分身为亿,让全世界都同感同受,躺在床上,却有时间流走的声音如此惊心。创造,是唯一的自救之道。甚至那些发生在弗里达身上的,近乎癫狂的性事也是。
就好像凡·高一定要画,临死前的一年,一天一张作品,肺结核肆虐时期的音乐家一定要写,越是死亡逼近越要加速燃烧,三五年的作品总量超过后世音乐家半生所为。就好像,伊迪斯·皮亚芙一定要唱,她说“不唱,我就活不下去了”,还一定要在知道自己的身体出了问题后,抓紧时间开始巡回演唱,就好像,路遥一定要吐着黑血写作,不写,他就更加活不下去了。就好像,我的表叔,一定要在癌症的末期,挣扎着站上讲台讲课——他有个曾经震动华夏的名字,叫蒋焦影(甘肃模范教师,带病上课,累死讲台)。
若非身临其境,你一定当那是种不可理喻的刻苦姿态。但只有身在其中,才知道,让剩下的时间尽量丰盛起来,让生命的密度尽量瓷实一些,是唯一的自救之道,是对抗人生终极问题“人生意义”的唯一方法,是抵消茫茫宇宙自身如此渺小感觉的唯一路径。
席慕蓉写过,她向别人请教如何能让花开得更加茂盛,得到的回答是:“在根部砍上几刀,再在伤口撒上几把盐”,她这么做了,那个夏天,花开得近乎疯狂。任何物种,在遭遇危机的时候,唯一能做的,就是尽量繁衍,竭力开花结果。要对抗冰雪,就用花朵,对抗刀斧熔浆,就用花朵,对抗时间,就用花朵。此时此刻,唯一能做的,唯有开花结果。尽管他们告诉我,宇宙生灭轮回,不留痕迹,一切华美都是浪费。
真要仰天长谢,所幸所幸,我们还有这样一条自救之道。就如尤瑟纳尔在《东方故事集》里写下的那个故事——《王佛保命之道》,画家王佛,在即将被皇帝砍头的时候,开始描绘大海,并乘着一叶扁舟从画出的碧海中从容离去。
那是神话现实里的保命之道,却也是更为玄妙的人类自救之道。甚至是唯一的自救之道。